“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分明中的是一样的……莫非你到现在还———”
鬼面自言自语地喃喃了几句,随即似是想通了什么,面色古怪地笑了一声,阴着脸道:
“哈哈……人间自是有情痴,未曾想到丞相还是个情种,想必蔺皇后泉下有知,定然会非常欣慰的……”
张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左手却在背后暗中坐了个手势,席间的禁军得了令,纷纷悄无声息地将箭头瞄向了那脸上浮出半面白骨之人。
而钟淳望着那人犹自不住滴血的右手腕,大脑空白了数瞬——
……什么、什么情痴?……什么情种?
似乎从方才开始,他便误入了某段年深日久的夺嫡恩怨史。
听那鬼面疯疯癫癫地说道,这字字沾满血泪的旧日仇怨里有张鄜、有父皇、有座下的老臣、有他三哥与四哥……甚至有那面目全非的鬼面,但却独独没有他。
于是他只能如座下的看客一般懵懵懂懂地看着台上那出触目惊心的旧戏,听着几个哑谜般的人名,试图在阅过的史书中拼凑出一段完整的过往来。
“你倒是会怜惜这畜生——”
鬼面用那浑浊的双眼定定地打量了钟淳半晌,直将他瞧得浑身寒毛倒竖:
“在丞相眼中,当年宫府上下整整几百条人命,恐怕也比不过你府中区区一只畜生吧。”
“如今刀还未伤到这畜生的皮毛,你便知道心疼了,丞相既如此有‘怜悯’之心,为何当年却能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女眷孩童惨死于官兵的刀剑之下!?——”
“当年淮南王府几百口人的血一直从东街口淌到西街尾,邯都的暴雨连下整整一月,都洗不尽那泥土中的血腥味啊——”
鬼面沙哑地笑着,但笑得却比哭还难听,他的双眼像两幢空洞洞的骷髅,被掏空了一生的血与泪,只留下满腔难以抽离的恨:
“丞相,你午夜梦回之际,可会梦见那些惨死的冤魂来向你索命?你是信佛之人,就不怕……不怕死后堕入八寒地狱,受尽神魂灭噬之苦而不得轮回!?”
钟淳被他话中刻骨的阴毒与恨意渗出一脊的冷汗,有些惶惶然地望向张鄜。他本以为那人不会开口,可谁知却听见张鄜缓声道:
“事到如今,你们竟还觉得自己‘冤’?我告诉你,淮南王府有如今下场,全凭钟峣咎由自取。”
鲜红的血从他右腕上的檀木佛珠蜿蜒而下,将念珠上篆刻的经文染上了点污,别有种惊心动魄的妖异。
“我这辈子杀孽犯遍,早已不求什么轮回。阁下若有通灵之能,便替我转告那些冤魂一句,有何愁何怨,待张某九泉之下再一一与之清算也不迟。”
“只不过死在我剑下的亡魂浩如烟海,淮南王府的那几个还真算不得什么,若真要一件一桩逐个清算,恐怕还得排上千百年的队——”
鬼面被他激怒得双眼暴起,失控地举起刀朝他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你!!———”
“放箭。”
张鄜面色依然不变,他等得就是这一刻,左手一抬,席上禁军循令张开了弓,寒光凛凛的箭镞齐齐地朝鬼面射去——
“噗!——”
鬼面霎时腹背顿时身中数箭,嘴边顾涌出一大摊血来,但他却艰难地维持着站姿,像是要保着自己最后那点尊严一般,伸出已然化为白骨的手指朝席间众人一一点去:
“张鄜啊张鄜,你信不信,你、还有你们——你们这些人都会有报应的……”
“射箭!快射箭!!”皇帝脸色阴沉地猛一拍桌。
看着席后青白不一的面孔,鬼面似是解脱地仰天大笑,溢满鲜血的口中神神叨叨地道出了最阴毒的诅咒:
“皇上、丞相、后妃、皇子……哈哈哈!!你们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
“这天下!终究是钟峣殿下的天下——淮南王神魂不灭,灵佑我大宛!当年的那个孩子将会血洗太平宫替我们报仇!———”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全都会下地狱,遭报应的——!!”
“还有你……咳、咳…——”
那鬼面浑身是血,但双眼仍穷追不舍地盯着张鄜,颤抖地指了指自己那半边丑陋可怖的脸,喘着粗气笑道:
“我虽……虽不知你用的什么法子保住的这条命,但是……‘有情痴’是无解的……你应当知晓……”
“大人你可要瞧仔细了……我如今的模样就是丞相大人将来的下场——咳……咳咳————”
他蓦地瞪大了双眼,未尽之言被一柄穿透他胸口的宝剑给彻底阻绝了。
不远处,温允收回弓放下手,有些担忧地看了张鄜一眼。
张鄜却静静地看着逐渐失去声息的鬼面,将斩白蛇剑抽身入鞘。
那鬼面的瞳孔逐渐涣散,却隐约听到头顶传来一句冰冷的声音: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一个身上没背负过血海深仇。”
“有些事,不是喊冤喊得越理直气壮就越正义。”
*
端午血宴后,邢狱很快便查出了那群刺客的身份。
这些人乃是十八年前淮南王叛乱一役中的府兵,而鬼面正是这群漏网之鱼的首领,名唤周演,当年本是坐镇淮水的护军之一,而后被钟峣招安后便成了淮南王的得力将领。
顺帝自从离席之后便被气得吐了三次血,不仅将当日伺候的乐师宫人全部斩首,还将此次自告奋勇承办宴会的三皇子下了一个月的禁闭令,甚至调出禁军去大肆查探鬼面口中那个“当年的孩子”,大有余孽一日不除便一日不上朝的架势。
待到这桩旧事告一段落后,朝中却似乎并没有恢复往日的安宁太平,反而隐隐地笼罩起一股无形的阴霾来。
说不清真是淮南王的亡魂纠缠不散,还是那子虚乌有的余孽在作怪,端午之宴半个月后,上京迎来了入夏以来最滂沱的一场暴雨——
电光如雪亮的刀刃一般将长空割裂,霎时照亮了远处静默如兽脊的群山。
钟淳卧在饮蝉斋的竹椅上,面上像模像样地盖了一卷书,透过纱帘去听屋外一阵比一阵闷沉的雷声。
空气中浮满了尘泥与草木的腥气,微凉的狂风不时将细密的雨丝卷进屋内,将案上那盏短檠灯上的烛火拂得摇摇欲坠。
“大人。”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
钟淳翻了个身,抬眼一望,原是侍女将今日的汤药呈了上来。
“嗯,药放桌上,先将烟斗取来。”
张鄜侧着身倚在案边,他的偏头痛似乎在阴雨天更为严重了,烛火将他眉间的川壑映得尤为明显,仿佛一张抚不平的皱纸一般。
钟淳轻手轻脚地爬到了他的蹆边,睁睁地看着侍女往那紫檀漆银烟斗中添了一大把的五石散,心下不由皱了皱眉。
这五石散在大宛虽称不上禁物,但总归不是市场上明着贩卖的东西,据他三哥说,只要吸上一口便能体会到“销魂蚀骨”的快感,极易使人成瘾,但一次吸食过量也会使人晕厥身亡。
照现下张鄜这种不要命的吸法,就算是神仙也经受不住。
钟淳直立地伸出两只胖爪,本想趁他不注意将烟斗拍落,可当他看见那人因着药物而逐渐舒展的眉心时,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心中莫名其妙地起了股酸涩之感。
这段日子,他看着张鄜深夜里因着头疼而彻夜难眠,心下焦急的同时,也莫名想起了那鬼面曾提及的“有情痴”。
这“有情痴”究竟是各种毒药,竟然能将人折磨至此?
趁着丞相上朝的功夫,他悄悄溜进了那人藏书的地方,可翻阅了大量当年淮南王叛乱的史籍,都找不到任何有关这种毒物的记载。
莫非那鬼面是在吓唬人?其实全都是他编排出来吓唬人的。
钟淳冥思苦想地绷起一张胖脸。
“过来。”
许是见那胖猫儿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张鄜便勾了勾手指让它过来。
钟淳一方面对这种招猫逗狗的手势有些介怀,但另一方面又为那人主动唤自己而感到喜不自胜,头脑风暴了片刻,最终还是愉快地抖了抖尾巴,把方才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屁颠屁颠地爬到张鄜脚边,张着手“嗷”了一声,示意那人抱他。
张鄜只好将手中那支袅袅生烟的烟斗搁下,把地上那只胖猫儿给抱到了膝上。
“越来越懒了。”
钟淳拽着他的衣襟往上攀,将脑袋埋在张鄜怀里,偷偷地嗅了一大把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气。
兴许是窗外的雨声过于淅沥缠绵,又兴许是室中那股草木独有的气息过于浓郁,鼻尖闻着这味道,他感觉自己的心好似被什么溢得满满当当的,仿佛有生以来都未曾有过的安心。
他抬头偷看了张鄜一眼,见那人无甚反应,而后便一点一点地将爪子扒上了那人的右手腕,心中暗自得意:
——这样那人就吸不了五石散了。
张鄜似乎也看出了胖猫儿的小心思,示意身旁伺候的侍女先行退下,静静地看着它埋头动作。
钟淳见那人并未多加阻拦,便又大着胆子一点点地扳开他的手心: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将军的手。
每一宽阔的掌面横七竖八地躺了数道伤疤,有长有短,有新有旧,长的疤几乎割裂整个掌心,而短的疤像一根根丑陋的倒刺,深扎在那如年轮般的掌纹之间。
钟淳掰开他的右掌心,望见了一道肉粉色的新疤。他突然认出,这是端午宴上张鄜替他拦刀落下的伤,于是垂着脑袋情不自禁地在那新长出的肉上舔了又舔。
他的心里忽然得到了一股奇异的欣喜与满足:
那人手上身上这么多数不清的伤,都是为他人而留,现下终于有一道疤是独独为了自己而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