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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雪泥(十一)

离魂记 狐狸宝贝 2845 2024-06-06 10:18:40

寒容与在张府暂住小半个月,每日的“要事”除了变着法子给钟淳使绊子之外,便是趁着府中主人不在之时去窖里偷十里梦魂喝,全身上下毫无半点江湖神医的风范,倒像个软了骨头的混子。

“怎么,殿下以为我千里迢迢来上京一趟,只是来这儿蹭吃蹭喝的?”

钟淳看着懒洋洋瘫在竹椅上的那位大爷,没好气地哼道:“不然你还能来做什么?这么多日我也没看见你施针救人呀?”

“我来自是有要事相办。”

寒容与书卷横盖在面上,半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勾了一点唇角,贱嗖嗖道:“殿下与其挂心寒某,倒不如挂心一下你的丞相。”

“这几日他是不是每日在书斋里忙至深夜?还特意嘱咐陈仪不许任何人打扰?就算是你去探望他,亦是三言两语地将你打发回去,并且还美其名曰‘太迟睡会长不高’?——”

钟淳顿时噎住了,因为那人确实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寒容与挪开书,瞥了一眼小殿下脸上浅显易懂的表情,轻笑一声:“果然……”

钟淳憋了好一会儿,才辗转着开口道:“……莫非你知晓他在忙的事?”

“殿下竟不知晓?莫非张鄜从未同你说过?——”

寒容与故作惊异道,满意地看着钟淳的脸逐渐涨红,这才将书卷“啪”地一声阖上,别有深意道:

“今日是什么时候来着?哦,今日已经是严月十二了。”

“每年严月十四是先皇后与先太子祭日,你父皇和张鄜每年这时候都会去思陵祭奠,文武百官的致祭以及祭礼都是丞相亲手操办,自然要忙上一阵子了。”

顺帝钟叡已年过五旬,在他戎马峥嵘的一生中,蔺皇后与他携手相伴的岁月不过匆匆十载,甚至不如从小在他身边伺候的宦官长久,却在这位无情帝王心中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听闻蔺皇后死后,顺帝曾不吃不喝地抱着她的棺椁痛哭三日,叛乱平息后更是下令将皇后与太子的尸骨千里迢迢地从邶城运回上京。

蔺皇后生前最喜结伴骑马去城郊的幽明山游猎,顺帝便违了祖制在山下修了一座极其奢华的陵寝,以黄金为殿,白玉为阶,将皇后与太子的尸骨下葬于此,并名其为“思陵”。

顺帝早些年身体还康健时,几乎每月都要来坟前待个两三回,并且一待就是一整夜,连跟了他数十年的老宦官都劝不动,直到后来几年逐渐多病缠身,他这才罢了动不动便摆驾思陵的念头,只不过每逢严月十四,他还是会亲自来此地致祭以释哀思。

上京十景中,思陵夜雪应当能数前三甲。

薄如金纸,质如飞絮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漫川遍野,将坟冢旁的林木浸得净白而幽明,仿佛天地间只余下这一种无暇的苍白一般,

只可惜如此美景,钟淳此刻却无心观赏,他骑着匹乌色的骅骝马,垂头丧气地跟在队伍的最后边,身后还跟了群奉命保护他的金吾卫。

早知道就不来了……

他闷闷地想着。

都怪寒容与那家伙撺掇他,三番五次地“不经意”提起蔺皇后与张鄜那段扑朔迷离的过往,害得他心中难受地堵了个疙瘩,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便只得一直憋屈地吊在脑子里成天成夜地想。

……那人这么多年不曾娶妻,就是为了蔺皇后吗?

他体内的蛊毒又是怎么回事?也和她有关吗?……

但有时候,钟淳又会酸溜溜地想:

人家蔺皇后年纪轻轻就嫁给他父皇了,日子过得比寻常夫妻还幸福美满,连孩子都生了。

就算张鄜再惦记着人家,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罢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便能稍微好受一些。

“殿下?”

温允看着游神一般的钟淳,低声提醒道:“……再往前走就是圣驾了。”

钟淳这才惊醒似的一勒缰,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队伍的最前边。

张鄜正骑着马立在圣辇旁,隔着人群若有所感地遥遥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钟淳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握紧缰绳打着哈哈道:“……我没事,方才想看看后头的灯风景,现在又突然想看看前头的风景了,这才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

他又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岔开话题道:“怎地未见到沈将军?莫非他身上的伤还未养好么?”

语罢,温允的脸上突然显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回味什么:“有劳殿下挂心,沈将军腿脚不便,现下正在我府上养伤,应当还需过些时日才能上朝。”

“啊?”

钟淳未能听出温允话中的“玄机”来,只傻乎乎地问道:“你们又打架啦?”

“嗯……”温允如玉般柔和的眉眼突然促狭地弯了一下:“算是吧。”

钟淳学着张鄜的模样语重心长道:“虽然沈将军做事确实有些耿直,模样也呆头呆脑的,但温大人你也不能老是欺负他,不然届时沈将军看见你就烦,不想在上京待了,直接带着兵回北衢了怎么办?”

温允点了点头,忍笑道:“殿下说得是。”

就在两人谈话之间,只见圣辇旁边的金鸾车帘帷忽地一动,从里头探出一只手来——

那显然是一只属于上了年纪的女子的手,宛如雪地里的一截突兀的残枝,望上去苍白而枯瘦,腕间还累着一串又一串的佛珠。

钟淳问道:“那是谁?怎地与父皇同乘一座轿辇?”

轿旁侍奉的婢女委下身,将那只手的主人毕恭毕敬地扶了下来。

那名女子披了件白鹤锦的斗篷,脸庞生得很瘦,但依然看得出昔年风华绝代的模样,不知是否是常年吃斋信佛的缘故,她的眉眼仿佛浸润了水般,一点锋芒也露不出来,看上去全然不似后宫之人。

只不过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总让人无端地想起什么人。

“那是三殿下的生母静妃娘娘。”

钟淳听完睁大了眼睛,在雪中又将她的模样瞧了又瞧,心里头得出一个结论:三哥果然是他娘亲生的。

“可是静妃娘娘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慈安寺修行吗?怎地突然被人接了出来,还陪侍在父皇左右?”

温允摸了摸下巴道:“听闻近日里慈安寺似乎闹鬼了,有几个看守禅院与宝殿的僧侣失踪了,也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我手下的金吾卫将寺里那些易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着半点皮毛出来。”

“不过后宫中的女人么,总要使些手段才能赢得圣眷,谁愿意在那深山老林里与青灯古佛作一辈子地伴呢,眼下乔皇后被废,三殿下又远走江南,她顺势在圣上跟前将这些年的苦楚哭诉几句,便足以让你父皇愧疚心疼了。”

钟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摸向了腰间那个据说是“孤山冷梅香”的荷包,忽然有些想念起他三哥了。

从上京到江南的郡首金墉有上千里,依三哥那走到哪儿玩到哪的闲散性子,指不定现在的车马还在京畿外打转呢。

听闻金墉是莺莺燕燕的温柔乡,不知那儿的雪是不是同今夜的思陵一样大。

张鄜今夜罕见地着了一身素白祭服,抹额是白的,绶带亦是白的,更衬得他眉鬓漆深如墨,仿佛雪中一道巍然静立的冷剑一般。

钟淳下了马,见他要独自一人往松柏下的坟碑走去,心下一突,忙踩着雪摇摇晃晃地追了上去:“……等等!我也、我也要一起去——”

张鄜听见声音转过身,低下头看他,语气温和得不容抗拒:“你在这里等着。”

“我先上去给你父皇探路。”

钟淳回头看了看那绣着五爪金龙的轿辇,心口像被人塞着浇了一瓶醋似的,又酸又涨,难得犯了一会倔:“我也同你一起去,我也想同你一起给皇后娘娘祭奠……”

“你不愿意吗……”

——难道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吗?

张鄜看了他半晌,才伸出手将钟淳鼻尖上的雪揩了一下,面上的表情都没变,将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你在这里等着。”

寒容与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夸张地叫唤道:“我的殿下啊!又不是生离死别,在这等一会怎么了!又不是去祭拜一趟就回不来了,世渊早些年一年都去好几回,去一回还费劲吧啦地带了几车祭品,也没见着能出什么事啊!”

娘的……

钟淳听着寒容与那夹枪带棒的阴阳话,心中又窜出一股火来:真想将这货的嘴用猪油封了,再拖下去暴打一顿!

他看着张鄜被簇拥着远去的背影,心里陡然升起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清这股莫名其妙的预感从何而来,只是像只困兽般在原地无端地焦躁着。

“先前似乎未见过你。”

张鄜熟稔地将一大一小两座石碑前的雪扫去,露出了底下的“成昭皇后蔺茹之墓”与“宣化太子钟敏之墓”。

思陵有专门的守陵人,因此这里就算一年未有人上坟,也不至于到阶前尘杂、乱草丛生的地步。

守陵人是个中年汉子,生得一副沉默老实的模样,看着张鄜在坟前将素瓷酒盏一一摆好,信手将清酒倒了进去。

“小人先前在军营里做杂役,今年初春才被调拨来这儿守陵。”

“你都听谁的差遣?”

守陵人一愣,但见张鄜神色如常地在坟前摆上祭品,心下一定:“我是被内务府的李春禧大人调来的,听从他的差遣。”

谁知张鄜听完竟转过身注视着他,目光直盯得那守陵人低下头去,一字一顿道:

“我是问,在你们般若教中,你都听谁的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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