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往中都入贡的队伍整装待发。
为保护犀牛皮,盛装贡品的箱子都是特制,内外均涂有草药熬煮的汁液,干后散发出清香的味道,既能防水又能驱虫。
装有犀牛角和犀牛骨的箱子上雕刻有古老的花纹,由巫医亲自绘制,匠人沿着纹路雕刻,确保不差一分一毫。
洛弓和纪高被从凉、丰二地召回,暂代行人之职,代表郅玄前往中都。
未料能得此殊荣,两人喜不自胜。用最快的速度安排两地事务并谨慎交代佐官,即快马加鞭赶回郅地,接受新的任命。
多亏秋收已经结束,封地内暂无大事需要处理,靠近边境的戎人也被揍怕,轻易不敢南下,两人才得以暂时离开。若不然,郅玄绝不敢轻易调动他们,尤其是洛弓,以免凉地生乱。
两人抵达郅县后,前后脚面见郅玄,一则当面汇报工作,二来为感谢郅玄对自己的信任,愿将如此重任交给自己,必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在汇报封地发展时,两人都对佐官表示出赞赏。
说来也巧,两人在前往就任时,挑选的佐官都是牛氏兄弟。
这对兄弟身份特殊,但工作能力的确没得说。
曾为大氏族的底蕴让他们能接触到比旁人更多的知识。即使家族衰落,该接受的教育不会少,在起点上就高于旁人。
在西都城时,牛氏兄弟不显山不露水,并无任何建树。随郅玄就封,被两位县大夫选为佐官,优秀的个人能力才得以体现。在辅佐洛弓和纪高时表现出色,再繁琐的政务也是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听两人当面汇报工作,远比书信更为具体,也填补了许多信中未写明的详细细节。
两人侧重点不同,却在治理辖地时同样出色。
郅玄对两人大加赞赏,并采纳建议,派人往两地赏赐牛氏兄弟,包括在秋收和扫边时表现出色的邑大夫和村老,同样有所赏赐。
洛弓和纪高告辞郅玄,在县城中歇息一日,就要率队去往中都。
此次出行,郅玄从封地中调拨两百名甲士,全都是三地精锐,各个身强体壮虎背熊腰,全副武装后,看起来极是威武。
甲士知晓肩负的使命,不能让公子玄在中都氏族面前丢脸,全都敞开肚皮吃饭,抓紧时间训练。等到出发时,每人至少长了五斤以上,身上的腱子肉鼓起来几乎要撑皮甲。
有郅玄手下甲士做对比,国君和六卿派来的人也不甘示弱,属官在队伍中仔细挑选,各自选出百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
待到启程之日,几百名壮汉站到一起,全部身着黑色皮甲,手持长戟,背负弓箭,看起来就十分威武雄壮。
“旗!”
伴随着巫医的祝祷声,代表国君和各氏族的旗帜立起。
虽然郅玄是主导,碍于身份,仍要将三地甲士后调,请国君派来的人站在队伍最前。好在带队的官员十分识相,没有表现出丁点傲慢,在祝祷结束后,作为领队的中大夫就让出队首的位置,让抬着箱子的三地甲士走到前列。
城头吹响号角,敲响皮鼓。
号角声苍凉悠长,鼓声犹如雷鸣,交织在一起,震撼人心。
郅玄站在马车上,身后跟着府令以及数名下大夫,一起送队伍启程。
按照巫医的叮嘱,郅玄将刻好的书简当众交给洛弓和纪高。
遵照历代传下的礼仪,呈送给人王的书简有固定要求,辞藻不求多么华丽,却也不能太过简单,开头结尾都有固定句式,还要刻有古文,不专门学习都很难看懂。
为防止郅玄出现疏忽,范绪特地从西都城派来擅长文书的属官,帮他完成这份文书。
书信篇幅有些长,刻好的竹简超过十卷,需要由专门的车辆运送。
遵循入贡的礼仪,车辆严格按照规制打造,全程以牛牵引,并在上方撑起伞盖,表明车中装有何物。
牛车停在队伍前,洛弓和纪高同时迈步上前,一左一右站定,象征性地接过缰绳,以示自己定不负使命。
同时,此次入贡的全部成员一同向郅玄行礼,属官弯腰,甲士撑戟单膝跪地。
“敬人王,贡中都!”
郅玄站在车上向众人还礼。
连续三礼之后,城头号角再起,鼓声更隆。
这是队伍启程的讯号。
负责带路的马车行到队伍两侧,属官们陆续登车,甲士们调转方向,在苍凉的号角和隆隆的鼓声中启程,踏上去往中都的道路。
千人的队伍行进,车轮和脚步压过土路,因夜间刚刚下过雨,并未掀起多大尘土,反而溅起不少泥点。
郅玄站在城门前,目送队伍逐渐远去,直至化为一个黑点,方才收回目光,下令返回城内。
解决一桩要紧事,不意味着他能马上轻松下来。
接下来他要处理的事情更多,也更加棘手。
入贡队伍离开,送粮队的其他人也陆续启程,先后返回西都城。随着人员离去,新城一下变得空旷,相比之前显得冷清,城内的居民都有些不太习惯。
活下来的刺客终于见到郅玄。
不同于他们的预想,郅玄没打算让他们指认密氏,而是要他们认下偷窃玉环的罪名,并派人送他们回西都城。
三人不算多聪明,倒也没蠢笨到底。
郅玄的目的摆明不是要扳倒密氏兄弟,而是要利用他们让密氏丢脸。
在一切遵循礼仪的时代,一氏一姓的名声有多么重要自然不必提。
如果密氏兄弟吞下这个苦果,就要背上无法管束从属的名声,家族也会蒙羞。
如果恼羞成怒杀了他们,凡是猜到内情的人,还有谁会继续死心塌地为他们效忠?或许有,但多数人心中都会打上问号,怀疑万一自己也有遇到相同情况的一天,会不会像他们一样被轻易舍弃。
三名刺客知道自己前路难测,回到西城城后,可能生也可能死。即使侥幸活下来,今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可他们有别的的选择吗?
显然没有。
公子玄没有将他们千刀万剐,没有让他们被雷劈死已经是大发慈悲。就算利用又如何,他们宁可被利用也不想被雷劈。
他们不怕死,但怎么死总有区别。
在亲眼目睹同伴被雷劈死的惨状后,三人面对郅玄时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罪人谨遵公子命令!”
想清楚之后,三人伏身在地,作出相同的选择。
郅玄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当日就下达命令,安排人手送他们回西都城。
“入城后大张旗鼓,务必令众人知晓。”
府令深谙郅玄的意图,召来的都是专精此道的属民。这些人能言善道唇齿伶俐,且对郅玄忠心耿耿,百分百能完成任务。
在离开之前,郅玄让人给三名刺客各送一金,并赏赐丰盛的饭食。
侍人摆出的器皿堆满桌子,明显超出三人能享用的规格,令三人受宠若惊,只觉一腔热血冲头,竟然伏身在地,大哭道:“公子玄这般待我,实是悔不当初,愿为公子效死!”
事实上,郅玄并非有意为之,而是看在三人很识时务,决定发一次善心,让厨下多准备一些菜,尽量丰盛一些。
负责厨房的侍人谨遵命令,公子让多准备就多准备,到最后超出数量,也只能一起送上。
虽说食器都是木盘木碗,没有逾越之处。但菜肴的数量之多,寻常国人都难得一见。
三人认为自己受到尊重,这比密纪的承诺更让他们感动,由此才出现以上举动。
郅玄听到侍人禀报,不是很明白三人的脑回路。
府令却深以为然,道:“其为罪人,受如此礼遇,感激公子理所应当。”
因为礼仪不周开打灭国战的时代,这就是常态。
郅玄挠挠下巴,见府令一副理应如此却对三人颇为嫌弃的样子,决定什么都不说,以沉默保持人设。
三人用过一餐饱饭,隔日就随队伍出发。
三人的行动不再是被迫,而是全部出于自愿。他们也不再想着设法保命,必要时,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感激郅玄的礼遇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
他们不敢称士,但也是顶天立地的昂藏之躯。能以性命回报公子玄的礼遇,他们死得其所!
在被送出公子府时,三人跪地向郅玄叩首。这样的大礼,别说公子和氏族,连国君都很少领受。
看到三人脸上的激动和热切,郅玄愈发不明白他们的想法。
这是古代版的斯德哥尔摩?
好像又不对。
实在想不明白,郅玄索性不再去想,交代领队一切照计划进行,就转身返回书房,准备给赵颢写信,商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他已经想明白,不管今后有什么麻烦,眼前的筹码必须抓住。
密氏兄弟的行动提醒了他,无论明面还是潜在的敌人都不会给他充裕的时间,让他从容发展,直至壮大实力羽翼丰满。
要想破局,他唯有借势。
赵颢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铺开竹简,郅玄拿起刀笔,沉吟片刻开始落笔。
两人约定在秋收后会面,如今几件大事解决,开荒正在计划中,刚好有时间离开封地同对方见上一面。
和之前不同,郅玄不再想着解释清楚误会,而是准备向对方借势。他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几桩人情没白送,正好用来联络感情。
郅玄在信中写明希望两人能尽快会面,地点可以定在两国交界,随地就很不错。
该处比邻郊地,曾为一小诸侯国都城。后遇战乱,城池在烈火中荡然无存,诸侯国灭亡,随就成为无主之地。
多年过去,随地仍是荒无人烟,连野人和草原部落都不愿意靠近。
对郅玄和赵颢来说,这里是个绝佳的会面地点。若有探子出现,马上就能抓获,根本无需担心消息走漏。
书信写完,郅玄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就派人送去赵地。
算一算信使的脚程,只要赵颢没有离开驻地,应该能很快接到消息,回信也会很快送到。
思及此,郅玄召来府令,下令准备出行的仪仗。
此次会面非同小可,务必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诚意。一切都要遵循礼仪,不能有半点马虎。
“公子放心,仆一定尽心准备!”府令听到郅玄要去见赵颢,竟然比他还激动,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出错,还询问郅玄是否要裁制新衣,多佩几样玉饰。
“公子手握三地为国戍边,不同往日,不可堕半点威风!”
郅玄想说仪仗准备好,一切按规矩来,新衣服真的没必要。他还有挺多外袍没穿过,玉饰彩宝都不缺,根本没必要新制。
他的确很重视这次会面,但也不需要做到这般地步。
府令却压根听不进去,在郅玄的生活上,他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望着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郅玄收回不自觉的尔康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自认是去谈合作,照府令的表现,怎么更像是要去相亲?
也罢,相亲就相亲,反正结果也差不多的……吧?
过了半晌,郅玄到底没撑住,趴在案上双头抱头。
路是自己选的,无论如何都要走完。
现在才哪到哪?
不管怎样他都能撑住,绝对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