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些经历和感受是错过了就再也没法追回的, 就像何唤说的,为一个人牵肠挂肚辗转难眠。
感情这种事,今天遇到, 不知明日还会不会有, 此时沉迷, 不晓未来还何时会来。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 是世间各种因素的聚集和碰撞,它看似凭空而来,实则比各种精妙的算法还严谨。
一定得是那个人, 必须在那个时刻。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其他人都不行, 偏偏就只能是他。
林声想着自己第一次见沈恪的那个晚上, 对方冒雪前来, 带着一身的寒气却仿佛一团滚烫的火,那时候他是看不见别人的。
可能这种爱恋在那一刻就已经发生了, 只不过是在后来数次的交往交谈中, 林声才逐渐意识到它的存在。
林声是迟钝的,也是谨小慎微的, 他在感情里畏首畏尾, 生怕对方嫌弃自己不够好。
可戴着面具营造出来的虚假一面, 沈恪就喜欢吗?
何唤看着发呆的林声, 悄悄地离开了, 他知道应该把时间留给林声,让当局者试着拨开云雾, 去正视已经发生的事。
林声知道, 是应该正视了, 这次或许将成为他跟沈恪关系的一个转机, 这是上天给了他一次坦白的机会,如果还抓不住,将来怕是更加骑虎难下。
他咬着筷子,看着手机,却迟迟没能发出一条消息。
那天分别之后,沈恪认真地重新审视林声也审视自己,他发现他们几乎是同时陷入了同一个怪圈里,说到底,两个人都太过自卑,自卑到对自己生厌。
不爱自己的人,怎么才能好好爱别人?
沈恪看着满屋子的画,看着画上不同姿态下的林声,有那么几次差点就冲动地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林声。
他想邀请林声来他家,看看他的画。
但最后沈恪还是没打给他。
事到如今,沈恪才终于意识到,人的一生,勇气有多难得和可贵。
林声好几天都没有联系沈恪,沈恪发给他的消息他也没回。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突然冷淡的沈恪又陷入了一场自我怀疑里。
他开始觉得,会不会林声已经识破了他,知道他不仅用虚假的身份在欺瞒行事,还在得知了林声身份真相之后瞒而不提?
这几天里,沈恪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他满脑子都是林声,那个人好像在他的世界变成了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脚。
爱情这东西,能救人也能杀人。
沈恪在这毫无防备就已经开始了的爱情里面沉沉浮浮,品尝着各种滋味,他持续高热,头脑发昏,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林声接受他的真实。
跟林声失联的这几天,沈恪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跟林声之间的联系相当脆弱,脆弱到一旦一方想要解除关系,甚至不需要特意知会一声就可以立刻从对方的世界抽身永不出现。
这座城市大而繁盛,人口密度相当之大,两个生活圈子几乎没有交集的人想要遇见,堪比登天。
沈恪跟林声之间,只有一个手机号码、一个社交软件作为那道渡他们相见的桥,桥断了,就桥毁人亡了。
他试图从这座城市里找出林声生活的蛛丝马迹,于是去第一次见面的宾馆前打转,去偶然相遇的古巷徘徊,去那个青年影视基地等候,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恪抽空了烟盒里的烟,徒步从三十几公里外往回走。
他吹着晚风,察觉到自己的焦躁,从前林声也有过几天不跟他联系的情况,那时候他也没有如此不安。
沈恪路过便利店,又买了烟,刷卡的时候收到扣款短信,看着自己那可怜兮兮的存款余额时,终于被拉回了现实。
穷人是没有资格谈爱的,他连生活都快要过不下去了,不去谋生竟然在苦等爱情。
可笑不可笑。
沈恪蹲在路边点了烟,又给林声发了一条信息:几天没联系了,你过得还好吗?
林声确实不算好,或者说,可以将他这些日子的经历称为“焦头烂额”。
在生活原本就已经一团糟的时候,林声终于迎来了被驱逐的这一天,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难以接受。
有时候林声会想,究竟什么才算是人生的体验?
当他攥着坏到已经无法开机的手机,拖着那个残破的行李箱从那栋楼里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大概有了答案。
众生皆苦,苦难才是人生最无法逃脱的体验。
那天跟沈恪分开之后,林声一直处于一个很矛盾的状态中,他还没想清楚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面对沈恪,同时又在有些焦虑地期待着自己的作品能被高老师看好。
他的那本书,故事写得不长,从冬天写到初春,十几万字,却几乎耗光了他的血肉。
除了跟沈恪在一起的时间,其他的时间和精力差不多都用在了这上面。
林声第一次感受到写作带给他的潮水一样的快乐,投入其中的时候,他恨不得淹死在那汹涌的浪涛中。
文字是要以情动人的,再纯熟的写作技巧,少了真情实感也是空中楼阁。
这一次的林声彻底放弃了那些半路学来的技巧,他用情用心去写,生生把自己剥开了一层皮,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了他未来的读者看。
所以他充满了期待,希望至少给他一个机会,他可以肯定,这将是他人生中最优秀的作品,没有之一,他是敲碎了自己的骨头浸在了血肉里用尽了自己的情绪和爱去创作的,如果这本都得不到出版的机会,那么他基本上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林声甚至想,如果可以,他愿意一分版税都不收,他不指望着用它赚钱,只要给他一个让它出版的机会。
在这件事情上,他是真的卑微到了尘土里。
就像那位跟他相熟的编辑说的那样,他太希望出版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了。
他期待着那一天,他要带着这本书,在扉页写下“敬赠沈恪”,然后郑重其事地将它送给那个为他的写作之路甚至是这一段人生道路点亮了一盏灯的人。
林声很确定,如果不是沈恪,就不可能有这本书,他对写作的体验也必将永远浅薄。
但问题是,它真的有这个机会吗?林声真的有这个好运吗?
林声等待着编辑的消息,编辑说:“哪有那么快就能决定,高老师只是让我把稿子发给他看看,什么时候看还不一定呢。”
林声明白,他只是着急。
他一遍一遍地打电话过去,最后编辑不得不说:“林声,你真的先别急,高老师那边,经常一本书半年都没消息。”
他知道,他懂,他也理解,可他就是放心不下。
其实林声更明白的是,这一切或许依旧是镜花水月,一个美好的幻景,他根本捞不起那轮月。
他想起那天晚上喝酒前那位姓高的出版人戏谑地笑着对他说如果他能喝完一整瓶白酒,就看看他的稿子。
也只是看看而已。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林声连这么明显的一个玩笑话都愿意当真,这是他唯一可能抓住的机会。
但现在看来,他早有预计的事确实发生了,整个事件中,只有他当真。
尽管明白期待大概率已经落空,但林声还是就这样等着,数着秒等着,一直等到林声对自己真的没了信心。他连日来心事重重,精神紧绷,再次陷入了无尽的自我否定中。
林声清楚自己,敏感脆弱,扛不起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
心里的这些事还没落定,偏偏生活又遭遇巨变。
群租屋的人又打了起来,对于这些事,林声平时从不参与,在他们打架的时候也总是躲得远远的,然而这次他没躲过,刚从厕所回来就看见自己正在充电的手机被人踩在了脚下。
林声从小到大都鲜少与人发生冲突,他最擅长的就是压抑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心事。
可人总有绷不住的时候。
林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被踩碎屏幕的手机,突然之间就好像看见有人把自己的心丢在地上踩,血溢出来,粘了满地的灰。
那不仅是他的手机,不仅是他的心,还是林声本人,以及林声的尊严。
或许那些人是无意的,是不小心的,但在已经快要破碎的林声看来,这就是对他的最后一击。
悬崖上摇摇欲坠的人,终于迎来了路人的一个助力,他张开手臂摔了下去,没有粉身碎骨,但清醒地摔到五脏六腑都碎裂,比直接死去还残忍。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被遗弃在世界的边缘,不被看见也不被感受,唯一能拉住他的沈恪也迟早会看清他有多可耻肮脏,到那时,怕是对他也避之唯恐不及。
林声这个“瓷器”终究是碎裂了,而那个被踩他的手机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几个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打得激烈,嘴上还互相骂着不堪入耳的话。
林声就那么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被人从后面推搡,直接被卷入了这场纷争里。
说来也是好笑,一个完全的局外人却被拉入了一场混乱的打斗,七八个人打作一团,林声眼睁睁看着手机被不知道多少次踩在脚下。
他也终于爆发了,奋力推开扯着他衣领的人,等捡起手机的时候,脸上已经挨了一拳头。
这算怎么回事呢?
林声坐在房间角落,背贴着墙,像是观看一场闹剧一样看着那些人继续打。
他们终于打到警察来敲门,打到警察把他们所有在场的人都带回了派出所。
何唤跑来找林声的时候,林声正在收拾行李,群租房被封,要拆除违规的隔间,中介跑了,房东被罚款,他们这些人必须立刻搬走,还剩下半个月的房租和当初住进来时的押金,求退无门。
林声很疑惑,到底应该怎么去定义苦难?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吃了很多苦头的时候,生活总是会继续急转直下,让他明白,未来还有更多的苦头给他吃。
林声对何唤说:“我是不是根本不应该来这里?”
“什么?”何唤帮林声收拾行李,看见他被打破的嘴角,眉头紧锁着。
“我还剩下一千多块钱,”林声说,“足够买回老家的火车票,剩下的还能做点别的事。”
何唤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几年了?”林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自己都不敢想已经几年了,人失败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何唤不吭声,只是低着头。
“不是所有追求都会结硕果,人得认命,没天赋没能力没运气,什么都没有,咬着牙抓着麻绳也非要往上爬,结果手心磨得血肉模糊,最后还是要摔回原地。”
何唤见过林声丧气的样子,但就算以前丧气,也总是对未来有那么一丝的期待。
可是现在,他都不用看林声的眼睛,他知道,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仅仅是失落失望那么简单。
“我想放弃了。”林声失魂落魄地说,“我没力气了。”
曾经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总觉得浑身的热血不拼个天翻地覆就不算是活过。
现在,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终于明白,什么才叫活过。
林声不怨天不尤人,这一次他竟然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和失败,他是夜空中逐渐黯淡下去的那颗星,他仰望星空的时候已经不指望能看见自己了。
“那沈恪怎么办?”何唤问他,“就这么放弃了吗?”
林声拖着行李跟何唤一起离开了那个被封的群租房,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到来,有鸟从他们头顶飞过,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世间万物开始苏醒,林声却觉得自己好像死在了那个冬天,根本没能走进此刻的春光中。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林声说,“何唤,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
几天来,林声终于发了信息给沈恪。
他约沈恪在两人第一次做a的宾馆见面,他有些话想对沈恪说。
有些人,能活着遇见就已经是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