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吓了萧谙一跳,他拽住徐京墨的袖子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臣做什么?臣也想知道!”
徐京墨缓了一缓,眼眶处带了一抹红,在他薄薄的皮肤上看着格外刺眼,“臣为陛下谋划许多、费尽心思,连见见过去的老友都要避险,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因为陛下现在对臣已不似从前信任,逼得臣不得不谨言慎行。”
徐京墨声音里含着怒气,但更多的是落寞之意,他气得浑身颤抖,捂着胸口面色一片惨白。这话虽是权宜之计,目的是要逼得皇帝对他生出几分怜惜,可说着说着,却也不由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感。
“哥哥,我并未想逼得你这般……”萧谙的声音弱了下来,显然徐京墨的目的达到了。
萧谙耷拉着眉眼,走到徐京墨身边,捧着徐京墨的手来回检查了几遍,确认他没被碎瓷伤着才算放下了心。徐京墨的声音自萧谙头顶悠悠传来:“陛下与我难道就不能如从前一般,毫无保留、携手同行吗?”
萧谙乖巧地点了点头,轻声道:“都听哥哥的,哥哥也要对我坦诚相见,可好?”
徐京墨听了这话唇角微微勾起,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如梅上沾着的一层薄雪,日头一出,不消片刻便化作乌有了。
…………
隔日一早,金殿之上。
“陛下,西郡出兵之事不宜再拖下去,臣以为……”
“此言差矣……”
这番权臣与清流的臣子吵得不可开交的景象,萧谙几乎每日都要看上一回,对他来说在这金殿上做一个围观者,已经是件习以为常的事。
不过今日与往日稍有不同,小皇帝上朝时,拎来了一只金笼,那里面是他不久前在宫外买的一只八哥,它绿豆大的眼睛圆溜溜地转着,看起来机灵极了。
几位臣子在金殿上开始唇枪舌战,正是吵得火热之时,已是义愤填膺,连皇帝都插不进嘴了。
就在这时,黑不溜秋的八哥忽然张嘴,一声清脆又嘹亮的“混账”插了进来,让大臣们都愣住了。朝堂上就算是争吵也都是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还要穷举过去古往圣贤,何曾有过这般粗鄙之语!
“混账!混账!”八哥又是两声叫唤。
当臣子们发现这话是出自高座之上那只鸟嘴之后,都被荒唐地说不出话来……朝堂渐渐静了下来。
萧谙这时才慢悠悠地拿了根逗鸟的羽毛,敲在八哥脑袋上,佯装怒意骂它:“混账东西,你这在骂谁呢?”
金殿寂静得仿佛坟地,人人噤声。
萧谙见状又向那些浑身僵硬的大臣们笑了笑,指桑骂槐起来:“诸位,别与这畜生一般见识,它听不懂人话,只会拾人牙慧,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些话,实在是无礼至极!朕回去一定将这畜生把拔毛剥皮,炖成汤给爱卿们出出气。”
皇帝这一闹,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同时,他们也瞬间悟了皇帝此举的含义——这八哥是皇帝刻意今日带来的,既是借机出了口恶气,又警告了众人,这哪是什么八哥,这分明是杀鸡儆猴里那个“鸡”啊!
徐京墨也咂摸出皇帝这疯劲背后的意思,他仰头看向皇帝,正见皇帝也正凝望着他。两人目光撞在一处,皇帝缓缓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来。
只听皇帝说道:“关于西郡出兵之事,朕已有定夺。吴元青乃勇悍之将,常年驻守边关,也有击退异族的经历,朕怎么看,他都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萧谙清了清喉咙,漫不经心地再次问:“爱卿们可还有话要说?”
这吴元青乃季家门生,算是季将军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与季大将军一同驻守边关多年,也是此次薛太尉极力推崇的人选之一。这个选择一出,所有人便明白了,这一次皇帝心里的天平是倒向了清流。
这皇帝出了口的金玉之言,便是覆水难收,这问题便显然只是走个过场。更何况这桌案上死期将至的八哥也在提醒众人,此事皇帝已下了最后的决定,若是谁敢反对,便同这听不懂话畜生一般自掘坟墓。
徐京墨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昨夜他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即便说了那么多,仍是没能挽回这件事的走向,皇帝心意显然已不再偏向于他。
这般明示自然也堵住了徐京墨的口,他掩面咳了两声,觉得胸腔里隐隐生出些痛意,又听见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传来:“既然爱卿们都没有异议,此事便如此定下了。”
“陛下圣明。”
萧谙对结果很是满意,他在一片颂声之中,拎起那只八哥,哼着小曲迤迤然退朝了。
…………
徐京墨吃了这个闷亏,心中烦乱至极,属实不想在这时候见人,身子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一到冬日,他的胃病总是会复发,都因为他年轻时候一心扑在政事上,常常顾不上用饭,这才落下了毛病,于是他干脆一连几日都称病不上朝。
自从将那些有不臣之心之人清理出朝堂后,徐京墨便说得上是呼风唤雨,就算是清流也总被他隐隐压着一头,但今年开始他的好运似是用到头了。自年初起,他便诸事不顺,甚至连政事上栽了跟头,饶是他不信神佛,也不得不再次思索起明净大师说的那场劫难来。
徐京墨将自己关在房中,捻着明净大师送的菩提手串,在房中抄了几日心经,这才慢慢将心态放缓了下来。待他冷静下来,再思索整件事时,愈发觉得皇帝的突然变卦应该跟季珩脱不了关系。
而向他辞行的陈鸿封更是佐证了他的猜想。
听到镇军将军递了帖子,徐京墨便叫人将陈鸿封带进徐府,如今西郡之事已成定局,他与陈鸿封也没有什么避嫌的必要了。
陈鸿封一进了徐府的书房便热出一身汗来,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四角都燃着炭盆,又见徐京墨膝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狼毛毯子,难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想当年,徐京墨可是能在北境冬日里,只穿一件薄袄便能与他们一起驰骋数日的少年郎,怎么如今……
徐京墨见陈鸿封忧心忡忡的模样,大抵知道陈鸿封在想什么,便掀开了毯子朝陈鸿封走去。他两颊微陷,厚重冬衣也难掩他清癯的身型,菩提子与支离的腕骨碰撞在一起,发出琐碎的声响来。
陈鸿封想,这人大抵过得不怎么好,否则怎么竟消瘦至这种地步。
好在徐京墨精神头还是足的,他显出几分愧色道:“陈大哥,实在让你见笑了,我这副身子越来越不中用了。”
“你还是要自己多保重。此次我以镇军将军的身份再回西疆,恐怕日后回京的日子就更少了,下一次你我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顿了一顿,才接着说:“这次是我无用,没能让陛下选择我,也辜负了你的厚望,实在是对你不住。”
“与你没什么关系,大抵,陛下是在忌惮我。”徐京墨淡淡地垂下眼,不着痕迹地往炭盆旁挪了挪,“不过我有件事需问问陈大哥,最近你可有遇到季珩?”
“季珩?……哦,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是在茶馆中见过他一次。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京墨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只是怕他刁难你,毕竟你曾在信中写过,你拒绝了季将军的拉拢,我怕他对你不利。”
“这倒没有。”陈鸿封挠了挠头,讪讪开口,“他只是跟我说起了你身边那位容音姑娘,好像在考虑婚嫁之事……”
“原来如此。”
电光火石间,徐京墨就猜到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他拍了拍陈鸿封的肩膀,“陈大哥,多谢你告知,我想我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另外,你走时恕我不能折柳相送了,我有件要紧事要办。”
徐京墨盘玩着菩提手串,脑子里却飞快地琢磨起来。
…………
昨夜大风骤起,吹得窗子呜咽作响,今日季珩起了床向外一看,发现阴云密布,天幕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
季珩早起后换了件厚袄,听手下禀告,说是今早陈将军已经离京,带着人马启程前往西疆了,此事算是尘埃落定了。他心情顿时变得不错,早饭都多用了半碗粥,等人都走了,他便叫人将信鸽拿来,亲手写了条密信绑在鸽子腿上,而后松手放飞它。
这只鸽子是季珩养来专飞春云楼的鸽子,它显然是有段时间没上工了,有些艰难地在空中扑腾了几下才想起路线,一路朝南飞去。
鸽子的去处是春云楼,密信则是带给鹤老板的,上面寥寥数语写道:陈鸿封已离京,西郡之事已解决。
春云楼,乃是现在上京排行第一的春楼,有着“春云一枕,百年忘忧”的盛名。它于五年前在上京迅速崛起,在三年前打败了原本上京第一楼的风雨楼,一跃成了上京最大的销金窟。
之所以春云楼能如此受人追捧,不仅在于楼中既可找女子也可选男子共欢,花样繁多且新鲜,而且它还相当的神秘,无论是谁进春云楼时都要在眼上蒙纱,由姑娘牵着前往厢房,极具私密性——据说还没人能将春云楼里面的构造记下来。
可以说到现在,春云楼依旧没有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不过据说这春云楼中花样太多,听说还有不少西域来的物件,哄得去过春云楼的客人对其赞不绝口,念念不忘。
而春云楼的主人更是个谜,至今无人见过他的真颜、知晓他的真名,只听闻这人似乎姓鹤,大家便尊称一声鹤老板。
至于季珩如何认识鹤老板的呢,这还要从一年前这位鹤老板先遣人送了书信与他说起,鹤老板的意思是,愿意与他一同扳倒徐相,助陛下早日重掌大权。
季珩一开始也对这位鹤老板有所保留,但相处下来,他发现鹤老板善于制衡之术,又出手阔绰,无论是行事还是金钱都提供过不少帮助,于是也渐渐卸下心防,大多时候都愿按鹤老板的建议行事。
不过,就算他们已是这样的关系,季珩仍旧没有见过鹤老板的真颜,两人一直是以书信往来。季珩有时候也会好奇,这位聪慧到能与徐京墨斗法的鹤老板到底是何许人物……
鹤老板曾说过他是为了私怨,季珩猜测也许是丞相过去经手的某个案子中,牵扯到了这位鹤老板,也算是他自己惹祸上身了。
联络春云楼的事办完后,季珩正准备出门,不过他却没有走成——从徐府来了位黑衣侍卫,称徐相请季公子到府上一叙。
季珩立刻警觉起来,他与徐京墨之间哪有什么旧情,又有什么好聊的?
这无疑是一场鸿门宴,季珩不愿去,推辞道今日有急事,改日再去拜访,可那侍卫却拦在门口一动不动,冷着一张脸,摆明了今日这事由不得季珩拒绝。
万般无奈之下,季珩只来得及叫管家向宫中递个消息,便被这黑衣侍卫硬生生“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