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今日也是武举开榜的日子,武举于半月前已尽数结束,而这一日,正是所有人都盼望着的日子,由皇宫中的人,将皇帝钦点的武举前列之榜张贴在各个大街的告示处。
就算是未参加武举之人,也好奇这位这武举重开后,是谁能经过重重考核,成为第一个武科状元。只见皇榜最上,一甲一名武进士的位置,由朱笔御批,赫然写着一个对于武生来说,或多或少都曾听闻的名字——季珩。
季将军家的小公子夺得武举魁首,这个消息很快便在上京传开,随着功名册送至将军府,无数的人想尽办法也想登门拜访这位极年轻的武状元。何况在上京之中,又有谁不知道皇帝与这位武状元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都想抓住这个机会能够与季珩拉近关系……一时间,将军府成了炙手可热的新去处。
然而季珩原本便是大将军之子,从小被骄纵惯了,因此他不愿见人便将其通通拒之门外,到现在竟是谁也未见得他一面,直到宫中来了消息,皇帝下旨召见。
而皇宫深处,萧谙正摆弄着腰上的玉牌,思索着该为季珩定个什么官职才合适。
虽说最后的三甲是由皇帝来定夺,但那也须得季珩自己过了策论与外场比试,通过层层选拔才有抵达金殿给皇帝评议的资格,季珩不仅比试时样样都拔得头筹,就连策与论都分别拿了第一与第二,可见就算从前在边关,季将军对他功课的督促也不曾落下,这才得以厚积薄发。
季珩换了新装准备面圣,他如今春风得意,又是俊秀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一路驰过长街,惹得街旁的姑娘纷纷侧目,不住试图往他怀中投绣帕、香花与鲜果,一炷香的功夫,他总算是进了宫去,得见天颜。
皇帝一见了他,便眉眼弯弯地上前两步,心情大好地笑了起来:“阿珩,朕说过吧,你一定可以夺魁!”
“总算……没有负了圣恩。”
季珩也深深一拜,灼灼目光看向萧谙,在这一刻,他终于有资格用这般目光去追随他的心上人,他也终于敢伸手去碰一碰那如天上烈阳般璀璨的人。
萧谙将人带入寝宫,命人上了些清茶糕点,与季珩聊了几句后,他开始了这次找季珩来的主题。
“阿珩,如今你已为武科状元,朕可以给你封赏了,你可曾想过要做什么职务?”
萧谙顿了顿,又说道:“若是你还没想过,我这里倒为你想了个去处……我想,将宫中羽林军交给你,让你做守卫宫城的将领。”
实则在权宦李德海下狱,被迫交出半枚虎符后,皇帝并未能如愿将羽林军全数收归于手,因着在李德海被处死后不久,丞相便推选了汪赞成为新的羽林军统领。
季珩思量着这件事的利弊,忍不住问道:“陛下,羽林军统领早有人选,我能问问为何一定要我顶替汪赞吗?”
“无他,镇守宫城乃大业,朕安睡之处……唯放心阿珩一人而已。”萧谙说得很缓慢,但击玉敲金一般,每个字都敲入了季珩心中。
羽林军,乃是宫中禁军的别称,自先祖时期便守卫皇城的安全,直接对皇帝的安危负责。但同时,这其实是一支非常敏感的军队,除去禁卫每日在皇宫中巡逻,与皇帝最为接近不论,从历朝历代来看,若有宫变之事,常常成也禁军、败也禁军。
因此这支队伍的统帅是否绝对忠诚于皇帝,是直接与皇帝性命挂钩的,皇帝必须确保他是自己人,否则便是整日提着脑袋睡觉,永不得睡上一个安稳的觉。
季珩知晓他顶替了汪赞做羽林军的统领,意味着他直接将徐京墨好不容易安插在宫中的势力拔除,那必定会惹火徐京墨。可此事若成,必会为所有清流灌下强心药,更何况,皇帝需要他,那他便是刀山火海也是下得的。
“蒙陛下厚恩。”
季珩深深地望着萧谙,在心中暗暗想道,萧谙,我既说了会留在上京护你周全,便是前方是粉身碎骨的无归路,我也不会惧怕。
…………
相府中,徐京墨刚处理完今日的政务,打算命人将信件拿来稍作浏览时,宫中忽然下了一道旨意。
丞相为百官之首,有封驳谏争之权,是而皇帝命人拟好圣旨后,须得先差人送至相府给徐京墨过目,而后才能盖玺,交给相应的部下执行。然而,若是徐京墨觉得不妥,他可写上意见并直接驳回,即便是天大的圣意,也是绕不过这一关的。
而今日这道旨意下得如此急,又凑巧是发布武举结果的第二日,徐京墨隐隐觉得此事定有蹊跷。
而当他打开圣旨,看到上面写着要调任汪赞去做执金吾亲率京师北军,掌京师徼循,而羽林军则交由新任武科状元季珩统领时,当即便气得将桌上的玉竹涮笔筒扫到地上,恨不得那是萧谙的脑子。
“阿盛,备车,我要立即进宫。”
这道旨意从明面上看似乎是汪赞高升,实则不然,执金吾虽看上去官职更大些,但未必有羽林军统领好,一个是京师之军,一个却是天子亲卫,这两者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孰轻孰重,自不必多说……这道旨意对汪赞来说,分明是明升暗降,而这一切,恐怕都只是为了给季珩让路。
汪赞此人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自然是极为看重这人的才干与忠心。当年要他接任羽林军,也是因为他知道汪赞本性至纯,会像他待萧谙一般忠诚,绝不会生出不臣之心,加害皇帝。
而这道旨意的意思很明确——比起他的人来说,皇帝更愿意将安危交给季珩。
这不仅是一种猜疑,更是皇帝收拢权利的做法,这同样代表着,皇帝正在一点点重新掌控话语权,不愿再受制于人。
想到这里,坐在马车里的徐京墨不由搓了搓骨节,而后挑开帘子,远眺着前方的宫墙。徐京墨心里生出多个猜测来,一时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希望是哪个成真了。
宫墙内,暖阁中,萧谙不由打了个喷嚏。他一边念叨着是谁在想我,以便拿起一根的干蚯蚓逗弄笼中的八哥。
他是在等徐京墨。
萧谙知道,以徐京墨的脾性,看到那道圣旨必定会来宫中找他问罪——而他早在亲笔勾了季珩做武科状元时,便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只静待人来。
徐京墨一打开暖阁的大门,便听见一声嘹亮清脆的“徐相吉祥”,他踏进暖阁,果然见到萧谙和那只惹人厌的黑玩意,登时嘲讽道:“这小畜生还活着呢?”
萧谙摸了摸八哥的头,笑着回:“你看它多聪明啊,不过教了一会都会给徐相请安了,朕可舍不得杀了它。”
徐京墨冷冷笑了下,没再搭话。片刻后,他从袖中取了那道圣旨掷在萧谙旁边的桌子上,含霜夹雪地问道:“若是不放心臣下的人,干脆连带着臣一起赶出上京便是,陛下何苦拐这么大一个弯子?”
圣旨两侧皆有玉柱,砸在桌上发出“咣当”一声响,惊得八哥当即就跳了起来,一头装在金笼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萧谙命人都退出暖阁,顺便将乱叫的八哥拎走,这才悠悠拉过徐京墨的手,示意他先坐下。
“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舍得放你离开呢?”萧谙垂下眼,偏执、阴郁、狠厉在他眼中闪过,但很快又化为虚无,只剩无辜在那双漆黑的眼中,“你先消消气,气性总这般大,对你身子有损。”
徐京墨简直被气笑了,他呵呵两声,回敬道:“也不知道这都是托了谁的福啊。”
“别气了,你先听我解释。原本执金吾便应由两人担任,但京师现在只由张大人一人看管,是为不妥。我思来想去,上京有能力任此职的唯有汪赞。不然我也不放心让刚中武举的青涩武生们来接替此位……京师乃上京最后一道防御,须得有能之人日夜操练,不可松懈。”
萧谙坐到徐京墨身边去,暖塌有那么大的地方,他却偏偏要和徐京墨挤在一处,凑在徐京墨耳旁小声说:
“至于这接任的人选吗,我也不瞒哥哥,确实有我的私心……季珩从小就是我的玩伴,又替我喝过毒酒,于我有救命的恩情。一晃他也长大了,又夺得了武举魁首,我确实有心想给他个不错的职务,既是奖励,也是一种磨练。”
萧谙悄悄伸出手揽住徐京墨的后腰,一派纯良无辜,朝着徐京墨撒娇般地说:“我不是猜疑哥哥的人,我只是想给季珩领个差事,想来想去羽林军最合适罢了。这几年京中安定多了,又有哥哥坐镇,实话说羽林军的用处就没那么大了,索性就拿给季珩练练手。”
徐京墨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萧谙用一颗蜜饯堵了嘴,只听萧谙笑道:“季珩此人手上功夫虽好,智谋却是差了些的,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而且,我更不愿意将他再放回边关,叫他在边关领职,否则边关要全叫季家父子把持,拥兵自重反而坏事。”
这一番话可谓说得滴水不漏,徐京墨目光在萧谙的脸上徘徊许久,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萧谙这般坦荡地承认了对季珩的偏袒,让徐京墨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多想了,毕竟萧谙一直是个将情义看得极重之人。
当年皇帝既然能为了荣钟几乎与他闹翻断交,现在为季珩费尽心思讨个好差事也便不奇怪了……毕竟季珩也是皇帝放在心上的人。
徐京墨想通了这点,便不再多做纠结,他看着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的萧谙,分不清心里是失落多些,还是涩痛多些,只强颜欢笑道:
“陛下,臣从前便说过,为君者胸怀大爱,但不能有太多私情……陛下总是如此行事,总有一天会吃苦头的。”
徐京墨能说出这番话,至少代表他是此时真的信了萧谙不过是感情用事。可他不知道,他从不曾看透过萧谙,并且,不久的将来,他将会为这份错误的判断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哥哥,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可我已答应季珩,再说圣旨下了,也不好撤回……你就再纵容我这一次可以吗?”
徐京墨也是无奈,萧谙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又有什么理由来拒绝,顶多一声叹息,任由这道旨意宣告天下,将这个羽林军的位置交由季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