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京墨明白杏儿的话是什么意思,萧谙不仅将他的名声毁了、家抄了,连一个名字都要从世间抹去。从此以后,他就只是一个飘荡在人间的游魂,等人们将他彻底忘记了,他就会被皇帝困在深宫之中,于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迎来真正的死亡。
在狱中受刑时,燕思曾透露过季将军已回京,他猜得到外面风云突变,萧谙定然会被季将军和那帮清流逼迫,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等待阿盛能带来真相,然而这个愿望也落空了,阿盛大抵是在惹上将军府走水的麻烦后,在逃亡时遇到了查案上的阻碍。
罪名洗不脱、世人不信他,再加上朝臣联手施压,萧谙选择了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将此事解决了——处死罪臣徐京墨。
很难说这是否也是皇帝原本的打算,那人在他身边做小伏低多年,不正是等一个时机将他弄死夺权吗?可临到头来,不知为何,萧谙又留了他一命。
若萧谙真能狠的下这个心也就罢了,可如今这光景……徐京墨靠在床上,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再生出什么愤怒和责备的想法,他眸子空空,半晌后将灰白的一张脸埋进了被褥之中。
萧谙这一招,当真比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
帝王无心,一念生,一言死,滥赏无功,滥杀无罪。但凡臣民,都逃不过天子唯心的审判,强权之下,又有谁能以一人之力抵挡皇权侵轧?
他又有什么特别的?
萧谙是君,他是臣,棋局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这盘棋下到现在,萧谙断他后手,将他逼至绝路,看上去他已毫无翻盘的可能。但萧谙还是年纪太小,心肠不够硬,不知何为野火不尽,春风吹复生……徐京墨闭上眼冷冷地想,若他是萧谙,就一定会在诏狱内将对手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萧谙还未明白,徐京墨注定不会是被拴住脚的鸟——他可以站在枝头高歌,也可以死于一场秋霜,但绝不会在牢笼中低头等死。萧谙要他在深宫中做一只曲意逢迎的金丝雀,也要看看有没有本事关得住他……
他这样想着,又逐渐陷入一片沉沉的梦境之中。
站在一边的杏儿见徐京墨闭眼似睡,也不再多言,走到屋外朝乌舟低语几句,便又回到屋内静静地拣药去了。
此处院落在深宫之中,是一个藏得极深的暗间,除了暗卫和皇帝无人知晓如何进入,就连杏儿也是被蒙着眼带进来的。
至于皇帝为什么挑中了她,杏儿想,大抵是因为她入宫前一直在父亲的医馆中帮忙做事,通晓一些药理,对于换药熬药这些事都十分熟稔,因此能一人应付大人的起居。
杏儿缩了缩脑袋,有些苦闷,觉得这些贵人们的事情真是乱成一团,她瞥见一角都觉得心惊肉跳,更遑论参与进去了。她现在只盼这位大人能早日想开些,别和皇帝再过不去了,只有他们关系缓和了,她才能保住这条小命,平安等到出宫的日子。
深宫中一片虚假的祥和,京中却已是风起云涌,一波惊涛骇浪袭来,将一船臣子尽数打落浪里……上京,已完全乱了。
短短几瞬,朝中局势大变,有人喜有人忧,但任是谁都看得分明,从徐京墨手中流出的权利,正在向薛太尉所带领的清流们倾斜。
同时,丞相身死,权臣一党群龙无首,虽暂未如鸟兽散,但情形不容乐观,除了包括沈霜沐在内的几个亲信,大多数人已经在考虑后路,有一部分臣子已向薛府频频示好,只求一个倒戈的机会。
令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似乎在这场龙虎斗的风波中隐了身,除了顺着季将军的意思让徐京墨偿命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就连上朝时也仍是沉默不语,好似季珩一案就随着凶手偿命、死者下葬而轻轻揭过了。可这是权臣一派好不容易吐出的权势,皇帝如此不闻不问,是否打算就此让给清流一派的薛家……
他当真不怕薛太尉会成为第二个权倾朝野的徐相吗?
但接下来的一件事,却彻底敲醒了朝野上下,众人终于明白过来——究竟谁才是整件事背后的黄雀,隐坐幕后,尽收渔翁之利。
季珩下葬之后,薛太尉的儿子薛郁正式被擢升为光禄勋,成为清流中真正的掌权者。光禄勋一职空悬许久,原本已内定留给季珩,只待他统御宫中羽林军一段时日后,皇帝就会正式命他为光禄勋。
可谁知在如今人先一步没了,这下让薛郁捡了个大便宜,不仅收归了羽林军,还借助清流权势坐上了光禄勋的位置,奉命职掌宫殿门户宿卫,兼从皇帝左右。
徐京墨受死自然也有他一份手笔,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这下薛郁可算是春风得意,如日中天。于是薛郁在上京一家酒楼豪掷千金,请清流党内众人豪饮庆祝。
可赶巧的是,当日在同一酒楼中也有权臣派的臣子,这下可真是新仇旧恨,水火不容。那臣子先用言语挑衅了薛郁等人,薛郁喝得醉醺醺的,又正是得意时候,哪受得了这样被下面子,立即领着一群人怒骂回去。
三言两语之间,战火就被点燃了,不知是哪个酒意上头的先掀了桌子,两派人立刻厮打在一处,场面用鸡飞狗跳形容也不为过。两方都挂了彩,尤其是那挑衅的臣子,右眼都被薛郁打青了。
楼里小厮劝也劝不住,哪边都得罪不起,只好去报了官……这样丢脸的事,很快就被捅到了皇帝面前。
宫中眼线来报,薛郁还没太当回事,他觉得原本就是那人先开口作恶,先撩先贱,这事儿他们才是受委屈的那一方。而且按平时皇帝的做派,定然不会苛责他们这些清流,顶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算看在他爹的面子上,皇帝也不会拿他如何。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将他们二人都宣进了宫去,亲口断定此事两方都有错,然不思其过,都只知推卸责任,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以示警戒。
那板子是由皇帝身边的太监监刑,他脚呈外八字站在殿外,行刑之人见了都知道收着力打,倒是没出人命。虽然刑罚不致死,但这皮肉之苦还是实打实的,更何况他挨板子这事实在丢面子,小薛公子憋了一肚子闷气,一时间都没揣摩出皇帝这么做的深意。
与此同时,萧谙正在殿内悠悠喝茶,忽然一阵绞痛从胸口传来,他手一松,茶盏便摔落在桌上,泼洒出的茶水洇湿了奏折,糊住了上面的字迹。他抢救不及,只能抓着胸口的衣服,猝然倒在椅背上,闭着眼挨过这一阵疼痛。
自从过蛊毒以来,他便有了这时常会发作心痛的毛病,御医们查了一轮又一轮,什么都查不出来。萧谙只好派人去西域寻无妄蛊的来历,要人探查蛊毒是否有治愈的办法。
尹昭见状,立刻快步上前,从药瓶中倒出一粒药喂给萧谙,并低声道:“主子,先服些息丹吧。”
息丹是用来抑制痛感的药,每个暗卫手中都有几瓶,起效很快,但只能暂时麻痹痛觉,并无治疗的功效。萧谙咽下痛吟,用帕子随意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无碍,那虫子应该暂时要不了朕的命。”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通报暗卫求见,萧谙手一挥示意他进来。不久后,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走了进来,他一身墨色夜行衣,下半张脸被黑布蒙住,看不清全貌。
暗卫除了首领尹昭在外以真面目示人,其他人都只能一辈子活在影中,不得随意摘下蒙面,这是规矩。
萧谙的目光不由被他吸引了,原因无他,只因这人眉心有一粒小小的红痣。这面相实在特别,所以萧谙对这个暗卫的名字有些印象,他叫……乌舟。
这暗卫的眉眼原本没什么特别的,单看之下顶多只能说是温润,但在那粒红痣映衬下,寡淡的眉目却被救活了,生出一种妩媚的风情来——尽管这么描述一个男人似乎有些怪异,但萧谙却再找不到第二个词来。
乌舟跪下道:“陛下,他醒了。”
“知道了。”
萧谙的思绪瞬间就被拉回正途,他立刻扶着桌子站起身,匆匆向深宫中走去。
…………
徐京墨一觉醒来,已是夜色深深,月上梢头。
屋内没有掌灯,但却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徐京墨动了动手,立刻就惊醒了趴在床边的萧谙。
“醒了?”萧谙站起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取了一杯水喂给徐京墨,“你身上可有不适?”
徐京墨冷眼看着萧谙,简直不知道这人是如何还能这般惺惺作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还未来得及恭喜陛下,终于得偿所愿,大仇得报……如今没了权相,陛下终于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了。”
萧谙哽了一下,想去握徐京墨的手,却被人一下躲开了。他失落地叹了口气:“你非要同我这般说话吗?过去那些是是非非,就让它们过去吧。”
他又沉沉吐出一口气,不由想起那日在诏狱中,徐京墨那呕出热血,垂下头了无生机的模样,光是回忆就叫他痛得摧心剖肝,恨不能以身代之……那个任凭他如何叫喊,都不再有半分回应的徐京墨实在太吓人,他怕得连想都不敢再想。
御医们倾尽全力救治,终于将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徐京墨救了回来。在无法入睡的夜晚,萧谙趴在了徐京墨的床前痛哭出声,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才是此生不能失去的至宝。
徐京墨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萧谙的天真,还是笑自己:“就算是恩怨勾销也该由徐京墨来说,我这个苟活于世间的亡魂,有什么资格替他说过去二字?”
他一把掀开被子,指着脚上的金链,眼底写满了讽刺,“更何况,这就是陛下想要的过去?”
萧谙抚上徐京墨的脚踝,小声嚅嗫道:“哥哥若不喜欢,我解开就是了……不过你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我身边。”至少在他弄清楚无妄蛊到底还有什么秘密之前,徐京墨不能离开这里。
徐京墨见着萧谙从怀中摸出一把铜色钥匙,在他脚踝上鼓捣了一下,“啪”的一声,锁在他踝上的金环便被打开了。他蜷起腿,立刻从萧谙的手掌中抽出了脚踝,行动间牵扯到身上的鞭伤,不由痛得“嘶”了一声。
“萧谙,不论你信或是不信,你关不住我。”徐京墨唇角勾了勾,他盯着萧谙一字一顿地说:“就算我跑不出去,至少我还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你总归是囚不住魂魄的。”
“徐京墨,我都已经愿意放下季珩的死,你为何对我还是这样的态度?”萧谙红了眼圈,悲伤地看着徐京墨,“你对我是否一点情意也无?否则,为什么不肯留下陪我……”
徐京墨仰着头,试图从胸膛里捞出一丝情绪,可奇怪的是,就算是曾经最能牵动心绪的眼泪,也无法对徐京墨再激起任何的波澜。他胸中早已空空一片,什么情啊爱啊,都已随着他在狱中死过一回了。
就算有再多的执念,此刻也早都化作飞灰,不复存在了。
“我说过的话,你从来不认真记下。我早在狱里和你说过,我不要你了……那不是戏言。”
徐京墨的声音不大,他没有看向萧谙,只是毫无情绪地继续说下去:“强留下我,虽然不知道你用意为何,但总归不会是顺我心意的那一种。那么,你请便吧。”
萧谙讷讷地看着徐京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原地站了许久,终归是拂袖而去。
待萧谙走了,徐京墨轻轻活动了下脚腕,而后跳下床向门口挪动步子。身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可他面色缓和,半点痛苦的神色都无,甚至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将头倚在门扉上,轻轻吐出一口气,而后向外头问道:“待了这么久……你可听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