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我的什么身份?”
布莱恩轻声细语, 显得斯文有礼。他背着一只手,拳头用力抵住后腰,缺乏血色的面颊抽搐了一下、想要像平时那样翘起嘴角却失败了,M女士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有一闪而逝的水光——也有可能是虹膜反射出的白炽灯的灯光。
这让她原本要说出的话卡在嘴边, 没能及时打断布莱恩的挖苦:“我以为我是军情六处钦定的007继任者, 詹姆斯·邦德死了, 你们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我,难道是怕我迫不及待地取代他?怎么说呢……我猜这就和您的讣告一样, 是一种向牺牲者表达的人文关怀吧。‘不用客气,邦德中校——我们帮你把你的儿子拦在外面, 免得他不知好歹地来参加你的葬礼!’”
“布莱恩·纽曼!”
M女士并不是个和善到能够容忍当面冒犯的人。
从来没有人胆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 哪怕是上一位007特工——讣告里的那一位,通常也只是阳奉阴违, 却在她的眼皮底下做足了礼貌。她腾地站起身,双手撑住办公桌,严厉地对布莱恩说道,“詹姆斯·邦德离开了,你却没有死, 只要你仍然是军情六处的特工, 就应该听从我的命令!”
布莱恩阖上眼皮深吸气。
他的牙齿在颤动, 指尖也在颤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失去了控制,包括情绪。血液在大脑中沸腾,他再次睁开眼,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听了……我一直在听你让我做的任何事。每一个任务, 你安排给我的每一个任务的前提,都是我早晚有一天会接替詹姆斯·邦德成为007特工。他是我的导师, 是我的父亲,我们的亲密关系是你一手促成的,现在他死了,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过来通知我。”
他上前一步直视着M女士的眼睛,问道:“这就是听从你命令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老人呼吸一滞。
强烈到难以抑制的痛苦从她的蓝眼睛里面划过。
这双眼睛让布莱恩想起了邦德。他退缩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几乎想要放任自己去安慰她,或者给她一个拥抱,他永远不会忘记邦德是怎么戏称M女士是他的第二个‘母亲’,M又怎么用她冷硬的手段不动声色地表达她对邦德关怀与信任……
M女士疲惫地回看他。
几秒钟后,她坐了回去,挺直脊背,轻轻说道:“坐下,布莱恩。”
布莱恩僵了一会,用力拉开她对面的椅子。
他坐稳后,M女士再度开口:“我不想深究你是从哪听说了这个消息,但我要说的是,几天前,我本打算让比尔·坦纳告诉你邦德特工的死讯。”
布莱恩立刻回忆起军情六处参谋长给他打的那个电话,里面提到了装有卧底名单的硬盘,以及一句话:
‘只是来提醒你做好准备,如果硬盘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无论你有没有完成你的任务,M都有可能会令你即刻顶上去。’
——如果硬盘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
所以说,负责追踪硬盘的人是詹姆斯·邦德。
一种后知后觉的痛苦忽然将布莱恩淹没了,他就像溺水一般感到窒息,缺氧使得眼前M女士的面孔都变得不甚真切,视野边缘微微发黑,然而多年以来锻炼出的粉饰太平、亦或者说装模作样的能力仍然健在,他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手指交叉,手肘搭在靠背椅的扶手上,呼吸平稳,神色漠然。
他只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等不到他回应的M女士继续说:“一开始我们并不能确定007特工是否真的……牺牲了。他中了一枪,掉进了土耳其的瀑布里面,我们翻遍了整条下游河道都没能找到他的尸体。假如他醒了,他应该会第一时间联系MI6,或者至少也会联系你,因此一个星期过去了……”
布莱恩依然保持沉默。
M女士说:“……我觉得,按照原计划让你顶上去,对你来说或许有些过于残忍。”
办公室里萦绕着一种反常的寂静,良久,布莱恩问道:“什么时候?”
M女士蹙眉:“什么什么时候?”
“您不应该怀疑我的职业素养,女士,我不是第一次听闻同僚牺牲的消息。”布莱恩淡淡说道,“上一任007特工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我。您打算什么时候把詹姆斯·邦德没能完成的那个任务转交给我?”
M女士仿佛突然失去了自己的声带,她睁大眼睛瞪着布莱恩,嘴巴张开又合上,半晌都没能吐出话来。
布莱恩催促道:“长官?”
“马上……如果你没问题的话。”M女士咬牙,“我们正处于一个艰难的时期,纽曼特工,敌人藏在阴影中。”
“是的。”布莱恩回答,“但我没有问题,您也应该没有问题。”
他镇静地站起身给了M女士一个拥抱,又很快松开手臂,“你和我都早就料到这一天了,不是吗——毕竟每个00特工都活不长。”
“别忘了你为什么培养我。”
“另外,假如这样会对你有点帮助……你可以叫我布莱恩·邦德。”
临走前,布莱恩对M女士点了下头,神情中找不到半点痛苦和难过。
等他走远之后,M女士突然抬起双手捂住脸庞。
她也没有流泪。
**
军情六处在上次行动中损失惨重,不仅没能从恐怖分子手中夺回手提箱,还牺牲了一位重要特工,M女士因此遭到了情报和安全委员会主席的问责。
这个部门负责监督MI6,后者名叫加雷斯·马洛里,是个相貌周正、风度翩翩、但官僚气质浓厚而且发量堪忧的中年男性,他与M女士产生了一些争端,而布莱恩毫无疑问站在M女士这边。
当M女士向马洛里介绍说‘这是新一任007特工’时,布莱恩没有反驳。
马洛里投来探究的目光:“军情六处的人才储备令人惊讶,我以为培养出一个00特工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布莱恩不客气地说:“那么看来您并不熟悉我们的工作模式,长官。”
马洛里很文雅地扯了下嘴角,也不生气,转头对M女士说:“好吧,一位007继任者的出现也许能为您争取到委员会的部分支持……但这只是一时之计,最核心的问题仍然没能解决。我指的是那个丢失的硬盘,女士和先生们,恐怖分子可不会因为一个人得到了007的称号就手下留情。”
布莱恩还没来得及说话,M女士冷冷说道:“你在暗示什么,马洛里?怀疑他的能力?假设你这些天除了干涉我的工作之外还干了其他正事,那就应该已经看过他的档案了。”
“是的。”马洛里说,“问题在于,他是詹姆斯·邦德学生,而且他太年轻了。我不否认他是个优秀的年轻人……”
“一派胡言。”M女士打断他,“我不想讲得太难听,然而布莱恩特工说得对,你根本完全不了解我们,以至于说出来的话在我听来都是屁话。我不想再听你质疑我的特工,马洛里,接下来我们用事实说话吧。”
“——你为什么要叫他布莱恩特工?”
“担心我感情用事?对不起,我只是为了把布莱恩·邦德与他的父亲詹姆斯区分开来。”
“……”
别的不谈,加雷斯·马洛里的脾气是真不错。他无奈地看着M女士,最后还是妥协了:“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M,你不想退休,也别让自己的最后一战变得太狼狈。”
M女士头也不回地走出情报和安全委员会主席办公室,布莱恩紧随其后。他正要关上办公室的门时,马洛里突兀地说:“纽曼先生……或许我该叫你邦德先生。”
布莱恩抬起头。
马洛里问道:“你看过詹姆斯·邦德的殉职报告吗?”
布莱恩回答:“据我所知,M女士还没有写完。”
“是这样的。”马洛里犹豫了一下,又问,“你知道詹姆斯·邦德是怎么中枪的吗?”
“……”布莱恩的视线扫过他的脸,冷淡地说道,“不劳你费心。”
他关上门,大步离开了。
留在办公室里的加雷斯·马洛里隐约叹了口气。他低下头,从整齐罗列在办公桌上的一沓文件里抽出一张行动报告,报告的撰写人名叫伊芙·钱班霓。
伊芙·钱班霓是詹姆斯·邦德‘生前’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中的队友。
她在报告中清楚明白地写到,詹姆斯·邦德殉职前正在与恐怖分子进行一对一决斗,而M女士判断邦德胜率不高,为了不错失时机,在身为狙击手的钱班霓明确说过有可能命中自己人的情况下,命令她对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开枪。
这一枪很不幸地打中了邦德,而不是他的敌人。
……
马洛里还知道,几天前,钱班霓约布莱恩·纽曼见面、想要向他道歉,布莱恩拒绝了。
“这不是你的错。”他对那位姑娘说。
那么詹姆斯·邦德的死究竟是谁的错呢?
马洛里原本担心布莱恩会与M女士产生罅隙。
他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这两个人反目成仇,因为那对军情六处、对英国没有任何好处,他只是看上去像一位政客,却不是个追求权力、毫无底线的人。
今天布莱恩与M女士一同出现,打破了他过去的猜想,却又让他产生了新的忧虑。
最亲近的导师兼父亲离开人世,布莱恩·纽曼·邦德……你会去怨恨谁?
然而在向情报和安全委员会公布的调查结果上,他依旧往‘M是否保持着对当前局面的完全掌控力’后面打了个勾。
继续看看再说。
他谨慎地告诫自己。
**
与此同时,世界的另一端,某个临水小城市的破败诊所里。
昏迷不醒的詹姆斯·邦德正受困于高烧、伤痛和梦魇。
梦里他和他的敌人正在一列疾驰的火车上交战,敌人手里提着一个重要的手提箱,当邦德眼看要占据上风时,对方口中发出粗涩难听的大笑,对他说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奇怪,幽灵党为什么会盯上布莱恩·纽曼?”
“我告诉你,邦德,那都是因为你。”
“他们追杀他、伤害他、折磨他,是为了让你感到痛苦,他是你仅有的弱点,是你把他引导上这条绝路,假如他有朝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记住我说的话——那都是你的错!”
“他醒了吗?”
一个护士匆忙走进设备简陋的病房。
“没有。”
守在邦德床边、把他从岸边捡回来的女孩回答,“但是……”
她们惊讶地看着病床上男人的脸。他双眼紧闭,五官扭曲,表情显得格外痛苦,缠满绷带的身体时不时抽动着……有一滴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淌出来,顺着金棕色的睫毛滑下眼角。
就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