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立秋,不断攀升的高温却似乎没有回笼的迹象,将这座城市笼罩在蒸笼里。
商珩和容致二人回到影视城拍摄地时,《禁忌的我》剧组的拍摄进度已然接近尾声。
摄影棚门口人头攒动,闹哄哄的,围着众多群演和工作人员,指指点点的,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商珩皱了皱眉,又出什么事了?
“麻烦让让。”商珩拨开人群,露天拍摄场地中,似有两拨人正在争执。
一边是陆导演和剧组几个工作人员,对面则是另外一个剧组的执行导演和制片。
助理阿莫见了他,仿佛看见了救星,连忙跑到他身边,紧张得满头大汗:“商总,您终于回来了。我们剧组和隔壁剧组起了点纠纷,您快拿个主意吧。”
商珩瞥他一眼,随手递了张纸巾过去,淡淡道:“慢慢说。”
“谢谢商总。”阿莫擦把汗,喉咙被闷热的大太阳毒得又干又哑,“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带地皮有两个开发商,因为产权纠纷一直在打官司,我们剧组和对面的《玫瑰爱》电影剧组,租的场地有一部分,正好因产权纠纷重合了。”
“之前按照原本计划的时间,咱们本不会和他们撞上,但是由于出了上次林老师的意外,耽误了不少工期,我们的拍摄时间延长了,多租了一个月场地,场地费还被临时加了价。”
“而《玫瑰爱》最近这几天开机,正要搭建布景,结果布景搭到我们场地这来了,影响了我们剧组的拍摄,大家才发现里头还有这档子事。”
商珩有些头疼,拿眼神咨询容致,后者道:“这种事可以协商解决的。”
“是啊,陆导也是这么说。”助理阿莫摊开手,满脸无语,“本来我和对方说好了,咱们剧组还有一周时间,就能杀青,完成全部拍摄工作,希望对方能多等一周,我们可以出钱弥补对方耽搁一周的损失,对方剧组也答应了。”
商珩颔首:“那怎么今天又吵起来了?”
阿莫有些气愤:“因为《玫瑰爱》剧组出尔反尔。”
“他们今天来了一个大腕明星正式进组,因为不满意推迟一周进度,说会影响他的档期,所以闹了大脾气,《玫瑰爱》导演和制片过来,让我们立刻搬走,给他们腾场地呢!”
见商珩眉头越皱越紧,容致冷静地道:
“我们的租赁手续齐全,而且是我们先租的场地,纠纷属于开发商,与我们无关,对方没有权利让我们搬走。陆导如果强硬些,连这一周的损失都无需支付,对面剧组的损失理应由开发商赔偿才对。”
阿莫用力一拍手:“理是这个理,但是大家都是同行,陆导想着以和为贵,咱马上就收尾了,尽量不耽误拍摄工作,就去找他们协商,谁知道今天又来咄咄逼人。那陆导当然不同意,双方就吵起来了。”
“现在他们强硬让我们把场地腾出来给他们,否则他们搭过来的布景也不拆走,我们的镜头只要稍微转个角度,就能被对面的布景塞满。”
“最后的戏份基本都是露天场地的戏,这样下去我们根本没法拍了。商总,您快拿个主意吧。”
正午的太阳热辣辣悬在头顶,晒得众人又燥又热,本就紧张的气氛,像被添了一把柴,越发火气旺盛。
商珩抬手挡住阳光,虚眯起眼,望着中间对峙的人,问:“那个大腕明星是谁啊?我们剧组有林老师坐镇,也敢过来示威?”
助理阿莫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摇头叹气道:“恐怕就是因为有林老师,对方才故意刁难我们的。”
商珩目光一凝:“怎么回事?”
阿莫道:“那人是赵宇笙,如今正当红的男星,跟林老师曾是师兄弟关系,传闻两人一直不对付。”
“他更年轻,人气很高,心高气傲,演技也不算差,圈里出名的脾气不好。当年林老师连拿两个影帝,每次赵宇笙都入围了提名却最终落选,公开在微博阴阳怪气地恭贺林老师也不止一次。”
“因此,他一直被林老师的粉丝戏称为专业陪跑,两家粉丝相互嘲讽,仇深似海,不是一天两天了。”
阿莫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这次林老师不是出事了嘛,脸颊上那么长一道疤,因为赶进度也没去整形,整天顶着那伤疤,时常被人指指点点。”
注意到商珩逐渐难看的脸色,阿莫越说越小声:
“然后就有闲话,说林老师毁容治不好,要过气了,这是他最后一部戏,而且一定会赔得血本无归什么的,以后娱乐圈再也不是他的天下了……”
商珩冷笑:“所以《玫瑰爱》的剧组也是因为这个,宁可得罪一个即将走下坡路的毁容影帝,也要讨好将来的顶流赵影帝,对吗?”
阿莫一脸尴尬。
容致注意着商珩的神情,低声道:“我可以发律师函。”
商珩摇摇头,轻轻捏动指骨,闷出细微的声响:“不用那么麻烦。”
前方突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商珩抬头看去——林予情来了。
他穿着上世纪末民国时流行的双排扣西装,头顶一顶考究的铅灰色小礼帽,颀长的身材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
生活助理忙为他撑起一把黑伞遮阳,阴影下,林予情摘下礼帽,神情疏淡,脸颊一道疤从眉骨蜿蜒至脸颊下方,经过化妆处理显得更为狰狞。
从一个风流贵公子到民国黑势力大佬之间,不过一个轻蔑眼神的距离。
“赵老师,与其把心思花在这种小伎俩上,倒不如好好磨磨剧本和台词。”
林予情轻描淡写的语气和眼神,比毒辣的日光还要烫人,对面的赵宇笙眼角仿佛被蛰了一下,像把被点着的柴,火气噼里啪啦往上窜:
“林老师,你还是那么拽,嗯?这儿场地本来就是我们租的,之前让给你们是给你面子,别以为我怕了你,您也不瞧瞧您现在什么样?您见过荧幕上有毁容的艺人吗?”
“你以为之前拿了两个头衔就唯我独尊了?你以为真是靠你的演技实力?说穿了是你以前有票房号召力,评委是冲着你的商业价值,呵呵,以后可不好说了。”
林予情薄唇紧紧抿直,心脏被刺了一下,竟一时找不到语言反驳——那个头衔确实不属于他,那是书中“林予情”的成就,而不是他的。
夏末秋初,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节,中天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每个人,每一块砖,连每一口呼吸都像着了火。
林予情一颗心却仿佛火焰下包裹的坚冰。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拢,活了两世,他的价值却无一个有力的证明,剥开了这层光鲜的皮囊,一道疤,就把平庸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陆导演矮胖的身形挡在林予情面前,一张圆脸被太阳晒得面黑如炭,压着眉头,粗声粗气地道:“赵老师,你嘴上积点德,林老师那是意外,他是为了救人!”
赵宇笙呵的一声,慢悠悠拿扇子扇风:“我知道,那个姓商的投资人嘛,谁不知道他们俩有一腿,林老师每次拍戏都能传绯闻,说不定资源都是这么来的——”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阵冰凉的瓢泼冷雨,突然从半空中兜头砸落!
范围竟然分毫不差地囊括了《玫瑰爱》剧组的几人,把赵宇笙为首几人淋成了落汤鸡!
豆大密集的水滴,溅落在干燥滚烫的地面,登时蒸起一阵湿热的白雾,《禁忌的我》剧组一行人除了裤脚沾了点水渍,跟没事人似的。
众人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对面不知何时,竟开来了一辆剧组人工降雨专用的洒水机,水龙头正对着众人头顶一通狂喷!
赵宇笙打过发蜡的头发,瞬间塌下来黏湿地贴在脸上,浑身透湿,狼狈不已,气急败坏:“什么情况!谁让把洒水机开这来的!”
“是我。”
嘈杂的议论声间,这短短两个字显得尤为突兀,纠纷中心的一众人群顿时扭过头,循声望去。
商珩带着容致和阿莫从门口信步走来,简约的西装裁剪出高挑挺拔的身段,若非剧组都认识他,还以为又是哪个演员要进组。
他脸上洋溢着一贯风度翩翩的笑容,黑亮的眼神在阳光下写满了和善。
陆导演见了他如见主心骨,心中大定,沉着脸正要开口,被商珩抬手制止。
赵宇笙憋着一肚子火有了发泄口,眯了眯眼,冷笑:“你就是那个得罪了老板被签约公司雪藏、又出来炒作的姓商的?你知道我是谁吗?敢往我们身上泼水?!”
见冲突有升级的趋势,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玫瑰爱》剧组导演和制片连忙上前拉住他劝架,被赵宇笙一把推开。
商珩随意理了理西装外套的阔领,轻飘飘地微笑道:“几位不好意思,我本来是看天气太热,想给大家去去暑气,没想到开洒水机的是个二愣子,一不小心洒错地方了。”
赵宇笙一愣,怒极反笑:“你说什么?”
商珩以标准的职业化笑容,施以诚挚的道歉:“赵老师放心,我已经把他开除了,哦,他是个临时工,这个意外,我代表剧组向诸位道歉,以后一定加强员工指导培训,保证下次不再犯了。”
商珩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对方湿透的衣服,转头向助理阿莫吩咐:“你看看,多倒霉,连衣服都淋坏了,我看这赵老师这剧组这么寒酸,连场地都要借用我们的,实在不容易。”
“这样吧,你去帮把他们淋坏的衣服都拿去干洗店,好好洗干净,钱算在我账上。”
他慷慨地笑道:“赵老师千万别客气,别推辞,一点小小心意。”
“你……”赵宇笙几人目瞪口呆,满脸无语。
林予情和陆导演对视一眼,脸色古怪,差点笑出了声。
赵宇笙嘴角抽搐:“用不着你费心!商珩是吗?走着瞧……”
他发梢还在滴水,身上被湿透的衣衫黏得闷湿难受,四周都是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还有人在拍照,赵宇笙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商珩一眼,指着他的鼻子,指尖都气得发颤。
“算了算了,赵老师,咱们消消火,回去吧。”制片和导演拉着他,生怕这尊暴脾气佛爷冲上去干出更丢人的事,连哄带拽地把人弄走了。
商珩目送对方离去,眼神微微沉下来,嘴角却还翘着,目光环视一周,慢条斯理地道:
“你们看,《玫瑰爱》剧组搭的布景也淋坏了呢。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表示一下歉意?容致,你说呢?”
后者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推了推眼镜:“不如也一并拆下来,替他们清理干净。”
助理阿莫忍笑道:“商总,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你老板我做好事不留名,这个就不用发通稿了。”
“商珩。”
林予情从助理那接过那柄黑色阳伞,在他头顶撑开一片阴凉,敛下的眸子却没有看他,只是注视着脚下空地上一条泾渭分明的干湿线,半边尘土干燥,半边水渍湿润。
“赵宇笙好歹也是当红一线男星,背景深厚,你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他,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合作的。”
商珩慢吞吞捏着左手腕腕骨,转头看他,视线里只能看见林予情完好的左脸,依然英俊迷人,受伤的另一侧被小心地埋在阴影中。
“对我来说,羞辱你,不是小事。”
商珩口吻平静,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林予情倏然抬眼,嘴唇微动,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握住伞柄的手细不可查地晃了晃,一缕阳光趁着这一丝动容,斜里蔓上他的脸颊,照亮了眼角。
那一双总含情脉脉的、带笑的眼,这时却不笑了,闪动的微光像白日里一颗星,鲜活而生动。
商珩跟陆导演商量后续的拍摄事宜,渐行渐远。
容致缓缓收回盯着林予情的目光,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