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令人彻底崩溃的雨夜之后,方阳已经很久没有如今安静地一人独处了。
他坐在拘留所冰冷的板凳上,双眼无神,与停留在地砖上的苍蝇对望。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得到想要得到的,钱,权,喜欢的人,报复想要报复的,情敌,寄生虫,敢轻视他的人。
可是到头来,机关算尽,期待落空,他一无所获。
那些意难平都麻木地包裹在一潭死水的胸腔里,逼仄压抑的空间里,没有失望也没有希望。
方阳忽然悲从中来,可眼眶怎么也流不出泪,这大概就是后悔的感觉吧。
要是他当初没有做出那些愚蠢的决定就好了,或许他与父母没有血缘关系,但还拥有多年来的养育之情,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引着他前往会客室。
原本以为是父母来看他,方阳万万没想到,来者还有商珩,以及他最不愿见到的亲生母亲和那个便宜弟弟商保宝。
隔着中央厚重的铁栅栏和防弹玻璃,商珩皱眉望着对面的方阳。
几周时间没见,他与之前在公司股东大会上的模样判若两人。
下巴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胡渣,瘦削的脸颊颧骨突出,眼眶深深凹陷,眼袋却青肿得惊人,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
那股子倨傲和优越全然从方阳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憔悴,自暴自弃的颓唐。
方董事长眼神复杂地看着养育了多年的“儿子”,方夫人咬着嘴唇,眼眶发红,眼底的痛心疾首溢于言表。
一屋子沉默中,最先开口的反而是角落里无人关注的商家养母。
“小阳!你快告诉我,你爸在哪里?!是不是有人陷害你的!你快说呀!你明知道那是你亲生父亲,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在方阳所犯罪行已经证据确凿的此刻,商母的话非但不能替他脱罪,反而更像某种公开处刑,把方阳最后遮在脸上的遮羞布彻底扯下来,丢在地上踩。
方阳终于忍无可忍,对商母一直以来的怨恨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他的尸体已经丢进海里喂鱼了!你满意了吗?”
“口口声声亲生父母,当年若非你们一家贪财如命,把我和商珩掉包,哪里会有今天的事?!若非你们这一家吸血鬼,不停要挟我,给你们钱,给你们房子,豪车,贪得无厌,卑劣无耻,我会被逼得走投无路而杀人嘛!”
商母被方阳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呆住,身子颤了一颤,下意识揽着商保宝后退,远离癫狂的方阳,嘴巴张了又合,面色在涨红与发白间交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亲生父母,我不过是你们攫取钱财的工具!你心里把我当儿子吗?没养过我一天你们算什么父母?你今天来哪里是来看望我,你只不过是怕以后没人供你吸血而已!”
方阳双目赤红:“你还有脸来质问我?看着你我都觉得恶心!”
商母怀里的商保宝哇的一声吓哭了,直往母亲怀里躲:“你居然敢吼我们!信不信我回去告诉爸爸让他打你!”
方阳轻蔑地抬起下巴,嘲弄地呸了一口:“你去阴间地府找你爸爸吧!”
商母哆哆嗦嗦地指着方阳的鼻子,惊怒交加:“你,你这个——”
“不孝子?你配吗?”方阳发泄了一通怨气,心里反而好受多了。
商母见他痛快地承认了弑父之举,再也没了指望,想到将来没有收入来源,钱、房子,所有的希望都彻底宣告破灭,眼前一黑,晃了晃,差点直挺挺栽倒下去!
“没了,什么都没了!呜呜没了!”
商保宝还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催促母亲:“妈,我们回去吧,这里好冷好阴森,我不想呆了,我爸说好了给我买赛车的,说话不算话,你买给我!否则我就绝食!”
商母怒急攻心,气得浑身直抖,在场没一个是她拿捏得了的,方阳眼看不中用了,唯一的小儿子却是个自私自利的草包!
近乎绝望的商母想也不想,扬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商保宝脸颊上:“你这个废物!你爸死了!你还想着你的赛车!”
方夫人在一旁冷笑着看着这对罪有应得的母子:
“我已经派人调查过你们一家了,赌博、勒索,虐待我的儿子,还有当年掉包的事,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别急着在这哭,以后有的是你们哭的时候!”
商母脸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恐惧袭上双眼,腿软地站也站不住,抱着商保宝跌坐在地,脸上一派悔不当初的灰败之色。
方董事长没有搭理商母,只静静望着发泄后泄了气的方阳,道:“我们今天过来,是有件事,要再问问你。”
“公司的事,还有挪用款项的事,我们看在多年的父子情分上,可以不追究,但有一件事,你要老实告诉我们,不要想着撒谎,不管你说不说,我们都要调查到底的。”
方阳仿佛意识到他要问的是什么,面皮抖了抖,眼神躲闪着垂下,不敢抬头与父亲对视。
方夫人急了,整个人扑到防弹玻璃前的窗台上,双手颤抖着拍打玻璃和铁栅栏:“小阳,当年方岳出车祸的时候,你是坐在他车上的,你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明明说他伤势虽重,但不至于当场死亡的……”
回答她的,是长达三分钟、几近窒息的沉默。
就在方夫人几乎放弃的时候,方阳嘴角自嘲地翘了翘:“你们怀疑我,对不对?因为我杀了人,所以你们觉得大哥也是我杀的?”
方董事长沙哑着声音:“我们只是想知道儿子去世的真相!”
方阳闭了闭眼,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渐渐复苏,许多细节他早已忘记了。
只依稀记得自己从车祸的昏迷后醒来,驾驶座上的大哥倒在方向盘上,四处是血,已失去了行动能力,只有手指头还在轻微地动弹。
他已不记得那时的心情,唯有染血的手指按在呼叫救护车按钮上,犹豫又矛盾的漫长煎熬……
方阳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方父看他的眼神失望之极,方母似乎从他的沉默里读懂了什么,眼前一阵发晕,栽倒下去,被商珩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探视时间即将结束,商珩临走前,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杀了人不逃跑避风头,为什么去温家庄园自投罗网?”
既然挑破了大哥的事,方阳心知方董事长夫妇是绝无可能救自己离开了,冷笑一声:“商珩,我承认,你厉害,我不如你,今天我输得一败涂地,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本来确实打算离开,等这件事过去再想法子回来报复,没想到却收到一段视频录像,要我立刻去找温睿昀,想办法引诱他,我这才知道,原来真正的黄雀,还在后头呢。”
“至于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方阳嘲弄地笑了笑,“他转头就把证据抛了出来置我于死地,真是杀人不见血,论及心狠手辣,我哪里比得上此人?”
商珩眉心动了动,黑沉的眸子里划过一丝阴郁。
他没有再看他一眼,扶着昏厥的方夫人转身离开了阴森冰冷的会客室。
※※※
离开拘留所,正午强大的阳光驱散了几人身上的阴冷气,四野车水马龙,一派通透喧闹。
司机将伤心过度的方夫人扶上车后座,方董事长转身凝望着商珩。
爬满了皱纹的眼尾是遮不住的老迈,脊背也不复挺直,两鬓有若隐若现的斑白,仿佛短短数日便苍老了十岁。
商珩怜悯地看着他:“往事不可追,方董事长节哀。”
方父缓缓点头,犹豫一下,试探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事已至此,也算告一段落,你母亲身体抱恙,我决定带她回美国静养一段时间,离开这个伤心地,散散心,你……”
商珩叹口气,道:“您不必再问,我的事业和喜欢的人都在这里,没有出国的打算,至于方夫人,我想您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方父一愣:“喜欢的人,你指的是?”
商珩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种带着媳妇见父母的微妙感,他轻咳一声,淡定道:“是温睿昀。”
方父恍然大悟:“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天在赛马场见过你们。”
他难得地露出连日来第一个微笑:
“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既然你相中了,我和你母亲都会支持你的。那天河集团可是一流的大集团,但我们方家也不差,若是他敢欺负你,你只管与我们说!我和你母亲替你出头!”
商珩哭笑不得,这就是有父母撑腰的感觉吗?他的温先生被他欺负得呜呜叫的时候,上哪儿说理去?
“哦对了。”临走前,方董事长叮嘱道,“我已经吩咐下去,剥夺方阳手里所有的权利和继承人资格,我们去美国这段时间,集团事务暂且交给副总打理。”
“你既然不愿意随我们去美国,我们也不强迫你,不过我和你母亲,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这次,就由不得你推辞了。”
商珩一愣:“什么礼物?”
方父却卖了个关子,笑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方家和方氏集团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和你母亲会等着你愿意回来的那天。”
※※※
自从情人节雨夜,商珩从容致车里离开,彻底挑破裂痕以后,他至今也没再见到容致。
公司、住宅找不到人,手机也关机,容致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从商珩的生活里消失得了无踪迹。
从前他在商珩身边时,便宛如一抹安静影子,如今离开也消无声息。
同样身为穿书的一员,唯有容致,一直以来都给商珩一种神秘莫测,不可捉摸之感,他身上的疑团太多,令他头疼的是,大多很可能还与自己有关。
想要解开这团乱麻,还得先找到他本人。
商珩有种莫名的直觉,在风平浪静背后,他或许并未走远。
“商珩?商珩?”
他正想着有关容致的事,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商珩顿时回过神,朝身旁的林予情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走神了,说到哪儿了?”
林予情叹口气,手背拍了拍剧本:“说到这次的电影投资项目究竟投哪个剧本!”
他靠坐进椅背里,斜睨着商珩,修长的手指抚过下唇,不满地抱怨:“你心里又想着哪个小美人呢?魂都勾走了……”
商珩面无表情道:“你想多了,林老师。”
林予情犁了把头发,他从前半长的发剪短了,大大方方露出英俊的脸庞,受伤的地方疤痕已经淡得看不见,上妆后的皮肤更是光洁如初。
“看来你不是在想温睿昀,那我就放心了,如此说来,还不到绝望的关头嘛。”
商珩捏了捏鼻梁:“林老师,你不要开玩笑了。”
林予情轻轻哼一声:“你变了,玩笑都开不起了,也罢,虽说我最希望的还是你与我在一起,不过只要你没和顾凛成一对,我也算勉强达成目标。”
“林老师在背后说人坏话,不太合适吧。”一道冷淡低沉的声音,突兀在二人身后响起。
商珩与林予情齐齐回头,顾凛一身棱角锋锐的深色高定西装,双手端着两杯咖啡,正居高临下俯视他俩。
商珩失笑:“顾总,林老师说笑呢。”
顾凛与林予情两看两相厌,轻嗤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手里的咖啡一杯递给商珩,一杯自己喝,林予情面前只有一杯凉掉的清茶,连茶沫都没几片。
林予情用小指甲挖了挖耳朵:“啧啧,这就是顾氏集团的待客之道吗?就这样对待你请来的合作方吗?”
顾凛双腿交叠,冷淡道:“我只请了商珩,你是不请自来。”
林予情忍不住还要再刺他几句,商珩皱眉敲了敲桌子:“别说废话了,既然都到了,谈剧本的事!”
顾凛轻咳一声:“等等,还有一个合作方没有到。”
一阵突如其来的高跟鞋脚步声,会客厅门口,顾凛的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不耐烦地盯着商珩:“怎么又是你?真是阴魂不散!”
“母亲,你怎么来这里?”顾凛起身,快步走向她,眉宇间满是不悦,“我们在谈生意,请你不要太过分。”
顾夫人着急道:“我听佣人说了,商珩为了争夺方阳的股权,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他关进了拘留所!你方伯父方伯母都气病了,回美国去了,我还打算和他们继续谈两家联姻的事呢,这下不是告吹了么!”
顾凛无语至极:“哪个佣人在网上听了点谣言就胡说八道?您能不能别听风就是雨的,方家的事很复杂,并不是像外界流传的那样,您别乱说话!”
顾夫人蹙眉:“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同意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跟你交往的!”
商珩与林予情正面面相觑之际,会客厅的门再次被扣响。
“抱歉,几位,路上堵车,迟到了。”门口站着一位神采奕奕的男人,年过三旬,一身干练简约的深蓝条纹西装,即便是初次见面,也有种自来熟的亲和感。
“梁副总,进来吧,请坐。”顾凛余光瞥了顾母一眼,道,“这位是方氏集团的梁副总,方董事长出国后,由他暂代总裁一职。”
顾母顿时住了嘴,心里又活泛起来。
梁副总身后跟着几位年轻西服精英高管,随着他一道步入会客厅,却并未坐下,而是齐齐来到商珩面前,微微朝他点头,异口同声道:“小少爷!”
商珩:“……”
林予情和顾凛面色各异,唯有顾夫人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