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 如同雪地里的猎豹的眼睛,如同一把极细的刀刃。
曹海平猛地一回头,只感觉眼前风雪很乱, 在风雪中看到一人一身白衣, 他带着一顶白色毡帽,身上积满雪花,像是与这白茫茫的雪地融为一体。可他眼睛那么黑, 黑白分明, 不曾被这世间污浊。
顾羿应当是在此地潜伏已久只等待此时一刻,他必须相信徐云骞, 不论什么时候都按兵不动, 哪怕好几次都按耐不住想出手。
在徐云骞叫他的瞬间, 顾羿才骤然拔刀,刀身铭刻着三个字定风波,在雪地中雪亮到刺眼的地步,曹海平因为刀身的反光而微微眯眼,等反应过来时,顾羿的刀已经近在眼前。
刀锋锋利无比, 切开了一朵六角雪花, 然后, 落在他身上。
一道血痕在他胸前炸开, 从左到右割破了羊皮裘, 割破了棉衣,一刀砍破他的胸膛, 鲜血瞬间乍起,曹海平后退数步,像是有些站不稳。
他竟然, 败在了同一招。
这是当年他用来设计刺杀王升儒的,顾羿在背后潜伏,趁着王升儒松懈之时顾羿一刀砍下。
徐云骞在报复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曹海平的功夫,和顾羿或者徐云骞单打独斗一定会赢,甚至他们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是曹海平的对手。徐云骞让他以为自己计谋得逞,误以为顾羿已经死在冰牢,曹海平太自负,原本是想一点点折磨徐云骞的心神,所以一直都没尝试过联系林晟。
曹海平擅长玩弄人心,徐云骞没选择跟曹海平硬碰硬,而是一步步击溃他内心的防线,让他疑惑,一旦给他种下疑惑的种子,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最后填满他的内心。曹海平生性多疑,他会多想,会瞻前顾后,会游移不定,顾羿出手就像是了结一切。
曹海平胸口被砍得很深,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他是一个真正的怪物,这时候还能反手回击。
可他没用了,顾羿的刀法很快,顾家刀宗最后的独脉,这时候显现出超脱的狠戾。
曹海平手还未抬起,顾羿向前踏出一步,这个时候的顾羿竟然显得很有禅意,一招一式很快又像是极慢,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早在北莽边境刺杀就应该了结。
一刀而来,如同逆流而上,把空气都微微切开,曹海平大臂中刀,顾羿砍的是他的左手,是在给徐云骞复仇。
他表情冷淡,这个时候却还惦记着徐云骞的手。
曹海平一直把顾羿当亲儿子来养,他没有妻儿,自认很疼爱顾羿这个疯子,他越是这么不紧不慢曹海平就越是焦虑,顾羿今日太不像他。
曹海平心中一慌,甚至忘了本门剑法,他一会儿使出恒山派青山剑,一会儿用到的是明珂心经,一会儿又用曹海平的浩仪剑法。
他像是病急乱投医的病人,又像是一个在被先生考校的学生,他不知道哪一招是对的,也不知道哪一种功夫更好。
在这种情况下被顾羿连连打退。
可顾羿只有一招,顾家刀法在他手中化繁为简,只剩下最后一招。如果不是背负仇恨,顾羿应当能够重新抬起天下第一刀的招牌。
“我哪里出了错?”曹海平后退一丈,有些不确定,顾羿为什么能活下来,林晟只是被曹海平派去刺杀顾羿,□□引爆时,顾羿有可能和林晟一起埋在冰牢。
顾羿道:“陈杉。”
陈杉走后原路折返,告知冰牢下布满□□,陈杉原本是要引顾羿前去送死,在那时却叛变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陈杉。
陈杉?竟然是陈杉?那个软弱的,狗腿的小人物,只敢跪在地上跟自己说话,因为一无是处所以被曹海平指派去给顾羿当个仆从,他的任务那么简单,无非就是把带着顾羿玩乐让他醉生梦死,这样的人竟然会出卖自己。
竟然胆敢出卖自己?
曹海平曾经怀疑过陈杉是不是可信,但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他给陈杉服用剧毒每个月必须过来领解药才能保命,他竟然为了顾羿不要命?
顾羿有什么好的?
曹海平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顾羿下一刀来了,他贴地而走,这一刀落在他大腿,曹海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倒。
他明白了,徐云骞是把最后的机会留给顾羿,他要让顾羿来杀人,他要让顾羿来复仇,他徐云骞就是这么自负,把这个时机拱手让人,让顾羿能够解开自己的心结。
曹海平曾经把顾羿击垮,徐云骞要让顾羿重新站起来。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徐云骞用来讨顾羿开心的玩物?
曹海平重伤之下,身上真气暴涨,在那一瞬间计算出来利弊得失,顾羿身上是王升儒的九落决,十年来牵制是因为蛊虫,之前顾羿不敢跟他动手是因为萧烬。
没有蛊虫和萧烬拴着顾羿这条恶狗,曹海平现在跟顾羿相争是找死,徐云骞就不一样了,他被曹海平逼到极致,距离死就只剩下最后一步。
曹海平知道自己要死,可他要拉着徐云骞一起死!
顾羿是他养的,养了十年也有些感情,曹海平要顾羿不得好死,他没法杀了顾羿,但可以杀了徐云骞。徐云骞死后顾羿这辈子心中执念再也过不去。顾羿会真正成魔,他会血洗太奇峰六大派,如同当年血洗生死崖。
他想到这里,手中剑往前一送,顾羿的刀已经出了,他的刀快,曹海平的剑更快,顾羿的目的是曹海平,曹海平的目的是徐云骞。
徐云骞强弩之末,这个时候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随便曹海平要干什么,又或者是他想阻止曹海平也回天乏术。
那一刻时间被拉得很慢,顾羿想要变招已经来不及。
扑哧一声,顾羿手中定风波穿透了曹海平的胸膛,正心脏而过,顾羿手持刀柄甚至能感受到那一瞬间,曹海平心脏被刀刃穿过时依然在弹跳,有力而诡异。
曹海平的剑却没有顺利穿透徐云骞,就在距离徐云骞的胸膛仅有一寸时,一把剑突然出现,第三个人,也是第三把剑。
一剑落下,自剑中横切而下,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在空中闪现,王升儒的浩仪剑法被使到极致,咔嚓一声,剑刃从中断裂摔在雪地中只剩下一声闷响。
曹海平看到一双眼睛,因为年老已经不再清澈,有些浑浊,挡在他前面的是林晟。林晟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实质,作为被养了二十多年的傀儡,他有了自己的思绪,瞳孔里倒映着的是曹海平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一剑为了霍风澜。”林晟说了一句话,也仅仅只说了这一句话。
这是二十多年来曹海平第一次听到林晟开口。
他竟然会死在自己的傀儡手里。
曹海平败了,他不得不败,原本以为是徐云骞一人对抗曹海平和林晟。
事实上是曹海平一人对抗徐云骞、林晟和顾羿,师兄弟三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为王升儒报仇。
一环扣着一环,第一环是徐云骞,第二环是顾羿,最后一环是林晟。
而曹海平是那个被猎杀的猎物。
正玄山王升儒一生收了五个徒弟,师兄弟四人在此地诡异地相遇,师承同一人,所用武功同根同源。
在一生的最后,曹海平看到的是王升儒。
风雪很大,吹得曹海平眼睛酸痛无比,王升儒从风雪中缓缓走出,他身穿一件灰色道袍,腰间别着一把拂尘,头上带着一支发旧的桃木簪子,如同第一次把他领进师门,带他走过正玄山六万四千七百二十六个台阶,他轻柔地问曹海平,“何为道法?”
曹海平初次修道,王升儒问他:“何为道法?”
曹海平杀了妻儿,王升儒问他,“何为道法?”
何为道法?天地为鼎人为丹,众生皆苦,人活着就是在修行,无数修道者都在问这个问题,何为道?天下大道岂是凡人可以窥探,如同一团看不清的光雾,凡人看不得摸不得,曹海平刚刚领悟到一点,可他至死都没有参透。
曹海平突然笑了,他在这时候执拗地扭头看向顾羿,哪怕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哑着声音,说:“我会等你。”
这句话是对顾羿说的,他知道顾羿活不久,他只是先行一步在下面等他。
砰的一声,曹海平的尸体砸在地上,轰然砸出一个大坑,这一声很响,曹海平从生到死,叛出师门,设计杀师,屠杀天樾山全门。后半生要建立一个自己的文渊阁,却日日夜夜活在徐云骞回来报仇的恐惧中。
在他生命的最后,只有尸体砸在地上一声钝响。
像是一声叹息。
顾羿抽出长刀,他喘息声有些重,不可置信自己杀了曹海平。为了掩藏自己,他全身雪白,头上带着一顶白色毡帽,他站在雪地里那么干净,唯有刀尖滴滴答答往下流血。
杀了曹海平没有那种想象的痛快,反而有些后怕,那种感觉让他恐惧,就差一瞬间,就保不住徐云骞,当时曹海平的剑距离徐云骞只剩下最后一寸。
如果徐云骞死在顾羿眼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他不敢深想也想不进去,报仇不是那么痛快的事,他多次说自己放弃仇恨,在这个时候才突然顿悟。在生死一刻的取舍中他才明白,他永远做不到为了仇恨放弃徐云骞。
顾羿认识徐云骞十三年从未见过他这么狼狈肮脏过,好像顾羿当年从生死崖血战时一样。徐云骞血流过多,体力不支,膝盖一软,眼看就要砸在地上,顾羿伸手抱住他,接过他下坠的身体。
徐云骞身体很沉,他们一起跪在雪地里,风间崖像是手掌一样延申出去,林晟站在不远处像是一座丰碑。大雪纷飞,浅浅地盖在两人身上,也盖过了曹海平,好像这天地之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浊。
徐云骞额头靠在顾羿肩头,顾羿戴了一顶雪白的毡帽,显得他很干净,他在徐云骞心里一直很干净。
“我保住你了。”徐云骞说。
祝雪阳、曹海平,还有无数的长老前辈都说过这句话,徐云骞保不住顾羿,让他放手,让他把顾羿当作一颗弃子,他从未放手过,他要顾羿活下去,堂堂正正活下去。
顾羿的手都在抖,徐云骞在流血,鲜血顺着他嘴角流下来,他脸色惨白,几近透明,让顾羿觉得他好像要羽化登仙。这种情况下还一直重复,我保住你了。顾羿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紧紧抱着他,轻声说,“你保住我了。”
你真的保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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