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A市的日子很平静,江家老宅位置很好,旧时曾是一个大人物金屋藏娇的公馆,风格中西合璧,比不上“黄金屋”流芳百世,但也极有历史底蕴。时代动乱后,被迫拍卖的地契辗转落到了江家老爷子的手中,几代人就这样住了下来。
江老爷子年过七旬,厌烦了城市的繁华,搬到了乡下宁静住宅,成日逗鸟赏花钓鱼,老宅子的主人便归属了江博涵这一房。
一大早佣人们在忙碌,管家在负责茵茵绿草坪的例行洒水工作,司机也早已在门口待命,准备接几位少爷去上学。
在深褐木制旋转楼梯站定的云桑,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微敛的眼神很淡,眉目如徐徐展开的一幅山水绘墨,他没有穿外套,干净洁白的衬衫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光,顺着楼梯缓缓走了下来时,像极了旧时民国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当然了,这也就是像而已。
江晏淮哼了一声,他也穿着相似的校服衬衫,只是气质截然不同。云桑穿得整整齐齐,而他大大咧咧的敞着领口,如果不是身材高瘦、英俊的眉眼压着,别人定要认为他是哪里来的小流氓。
云桑回来的日子算是滋润,毕竟当父母在情感上对你感到亏欠时,物质上的给予总不会吝啬。
付美瑕带着补偿的心思,经常在饭桌上为云桑夹大鱼大肉、燕窝鲍鱼,小小一个碗都要堆成小山。云桑来者不拒,很快就养起来了,瘦削的脸颊稍微丰盈了一层,暗黄的气色也稍稍褪去,跟江博涵年轻时更加相像。
也就开始有了几分欺骗性。
只要没人特地张扬,根本没人能看出云桑其实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他对自己的出身并不介意,但身边人却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似乎生怕戳伤他敏感脆弱的神经。
付美瑕对小儿子的弥补,便稍稍忽略了其他两个孩子。
养子江听面上宽容又理解地笑了笑,深夜却在自己房间默默落泪,泪水打湿了枕头,江晏淮撞见几次后,对云桑的不满已累积到了一个阶段。
江晏淮姿态随意地靠在真皮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精装原文书,懒洋洋地念道:“Tomwenttothegreatpalaceandsawtheprince.Hehadnicesilkclothesandjewelshangingfromtheclothes……‘I wanttowearclotheslikeyou.’saidTom(汤姆来到宏伟的宫殿前,他看到了王子,对方身上穿着漂亮的绸缎衣服,衣服上还挂着珠宝首饰……汤姆说,我想如您一样穿体面衣服)”
见到云桑望了过来,他脸上咧开了一个挺招女孩子喜欢的帅气笑容,有几分挑衅:“云桑,我在看英文书,你能听懂吗?”
江晏淮是个很聪明的人,不仅喜好明知故问还喜欢戳人痛脚,他明知道云桑长在大山,但还是有此一问。他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这个小弟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心中总克制不住想要挑事的冲动。
这本书中文译名叫《王子与贫儿》,讲的是小乞丐汤姆和好心的王子爱德华互换衣物,结果命运也随之颠倒的故事,穿上体面衣服的汤姆摇身一变成了王子,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贫穷,从此在宫廷内享尽荣华富贵。
你本低贱,但当你穿上王子的衣服,你就成了王子,具有欺弄人心的外表,是一个外国讽刺故事。
在好好一个其乐融融的早晨,大儿子没事这样卖弄,想想就不正常,这摆明了是要映射涵云桑。付美瑕结婚后,就成了专职富家太太,但她也不是文盲,稍稍一听就明白了,手呼地一下扇了过去。
对准的是江晏淮的脑门,扇得他一个踉跄,他不会对自己老妈瞪眼,于是对云桑怒目而视。
付美瑕生气,大儿子成绩吊车尾,那三脚猫的英文水平,也只能在辍学的小儿子云桑身上耍耍威风了。她还不知道,那几句装逼话,大儿子也说不利索,还是养子江听手把手教的。
昨天晚上,江听一看这故事,立马就领会了江晏淮的用意。
他对此乐见其中,但还是一边拉着江晏淮说“哥你别这样,我自己哭跟云桑又没关系”,一边又看似无法拒绝,勉为其难地教江晏淮如何更好地讽刺人。
云桑吃着早餐,他听得懂,但他懒得理会这个兄长莫名其妙的敌意。这个故事的结局,王子和乞儿还是各归其位,稍微挖掘一下,就能轻易得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的结论,这大哥到底是讽刺江听还是他,还真不好说。
奇怪,他明明没听过这个故事,为什么会知道结局?云桑愣了一下,微微皱眉,甚至刚才江晏淮在装逼时,云桑甚至能准确判断出对方的腔调哪里念重了,哪里的音节没咬对。
云桑想不出原因,便也索性不纠结。
倒是付美瑕看他用餐时游神,以为大儿子的话戳他心了,安抚地夹了几个富贵包子过去:“小桑,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哥他口无遮拦没个正形,你别理他就好。今天是你上学第一天,妈妈已经给老师打电话交代过了,你到了学校直接有人领你去。”
“你现在就多吃点。”付美瑕道。
云桑点头,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付美瑕给他夹多少,他就吃多少,不为什么,纯粹是他身上具有浪费可惜的优良品德。他不会因为地位财富的转换而铺张浪费,这已经具备了一个成长型人物的基本要素,可惜江家的人从未接触过这种人,自然而然就容易忽略了,他们已经习惯了从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学历知识和家世背景来判断对方未来的成就。
这种判断方法没有错,就是容易遇上黑洞,尤其是连黑洞本身都不知道自己是个黑洞。
付美瑕已经为云桑规划好了未来,江家有钱有势养着云桑一辈子也可以,如果云桑想要打拼事业,就给对方几家小公司,而江家继承人的位置,自然要留给更适合的人掌舵。云桑在他们眼里,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潜质。
江晏淮早早吃完了,见云桑还没停下筷子,转身就想走,被付美瑕叫停:“晏淮你干什么,你弟弟还没吃完呢!”
江晏淮已经在系鞋带了,而江听则拎著书包,乖巧又安静地站在一旁。
江晏淮态度极其不耐烦:“他磨磨蹭蹭的,我才不想等他!”谁要跟土包子一路!江听也是他弟弟,对方性格纤细敏感,江晏淮习惯了注意对方情绪。他如果对云桑太好,江听晚上一定又会红着眼眶掉眼泪,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
而且付美瑕和江博涵这段时间偏心云桑,说云桑流落在外有多可怜,让江晏淮一定要对这个弟弟好,命令式的口吻,也稍微触发了大少爷的逆反心。你越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对着干。
于是他不顾付美瑕的气急败坏,和还没吃完的云桑,直接拉着江听走了。
两拨人分开走。
江晏淮是高二年级,江听是高一年级,他家境和容貌出色,笑起来时会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和可爱的虎牙,性格比他那脾气傲慢的兄长要平易近人,于是刚一入学就被选为优秀学生代表,分走了兄长的人气。更是在全民投票中,高票数击败第二名的市长公子,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校园男神,身后活跃无数追求者。
江听这段日子的愁容,大家都注意到了,得知云桑归来后,压榨了江听家中地位这事后,都表示忿忿不平:“你是养子怎么了?养子也享有同等的继承权,这十多年来是你在陪着叔叔阿姨,当年的错误也不是你愿意,他凭什么对你爱答不理,难道他心里是怪你不成?他怎么不怪那做错事的保姆,不怪把他拐走的人贩子,难不成是看你性格好,真就欺软怕硬呗。”
“没有,云桑是很好的人,他不会这样想,一定是我解读错了。云桑毕竟是付妈妈的亲生孩子,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我出现在他面前,我哪里会怪他呢。”江听连忙面色焦急地拉了几句,语气充满伤感。
可他越劝阻,越发显得在委曲求全,听话者越被拱出火气,早已摩拳擦掌,拳头指节被按得咔咔作响。
云桑要来南城一中读书的事,很快就传遍了,连带着还有那难听的绰号。
这些簇拥江听的追求者,本就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富二代,得知江听暗地里被排挤,无需对方发话,自然有人为他前仆后继地去找云桑麻烦。
反正他们压根也没把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放在眼底,这个圈子本就排外,听到对方跟江家父母初见面时,面朝黄土背朝天,穿得破破烂烂还拿着镰刀在割水稻,他们更是把他当做笑话。
先入为主就是一个很糟糕的形象。
他们决定给这个土包子一点颜色瞧瞧。
班主任将人带过来时,还没介绍,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是谁了,于是掌声并不热情,稀稀落落的极为敷衍。
虽然在看清本人的脸时,班级内鼓掌的声音稍微那么诡异地停了一停,有几个意志不坚定的,眼珠子黏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神色恍惚,跟丢了魂似的。
搞、搞什么,这个土包子长得有点好看,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云桑站在老师身边,没跟人有什么眼神交流,扮演着一个初来乍到听话的转校生角色,看起来冷淡,无形之中又有一点乖。
但很快他敏感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一个淡淡略带威压的眼神往台下一扫,来自食物链顶层的俯视,让不少人被盯得脊背冒出了冷汗。
——怎么回事,南城一中的校霸都没有那么凶的眼神。
仔细再看,又好像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