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天启程?跟济华这边该交接的东西交接好了吗?”莫荃问。
“下周的机票, 正在交接。”于牧说。
一问一答,于牧很配合,她注视着莫荃, 好像在等她多问几句。
但莫荃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了。
她垂着眼, 手握关东煮的纸杯,在闷热的夜晚, 竟然觉得自己需要这杯东西传递出来的热度。
“你……”于牧迟疑,她很少迟疑,不确定性几乎是和于牧南辕北辙的品质。
“你觉得,我应该去M国吗?”于牧问。
莫荃抬头, 于牧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应该走吗?”于牧又问了一遍。
这句话的重点在“你”身上, 难道她在顾虑莫荃的想法, 难道莫荃想留住于牧,于牧就真能为了她选择留下吗?
“这是你自己的大事,你应该自己拿主意。”莫荃说。
“我能拿主意, 但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莫荃, 你是怎么想的?”于牧问。
“两个选择,无非是走是留。”莫荃说。
“留在济华医院,你是最年轻的副主任,前途安稳又光明。你从读大学时就在这个城市, 这里的气候人文你都早已适应, 你身边的……身边的朋友, 也是你熟悉的。”
“但留在这里, 你的眼界就到此为止了,你每天能看到的风景大同小异, 或许某一天,你会发现你变成了最无趣的大人。”
“与之相反的,就是你选择离开,去M国见识最前沿最先进的知识技术,致力于拓展人类认知的极限,但你要融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或许会有波折,或许研究会不顺利,这一趟旅程将充满不确定性,但也彻底打破了你职业生涯的上限,你在那边能最大限度地施展才华。”
“该怎么选,你自己决定。”莫荃说。
她尽力不带一点主观地给于牧分析去和留的利弊,仿佛她自己没有一丁点私心。
“莫荃,你觉得我应该选哪个?”于牧仍然执着于要听到莫荃的选择。
莫荃苦笑一声,她怎么想,很重要吗?
“于牧,你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吗?你一直问我干什么?”莫荃问。
她以为自己进退有度徐徐图之,于牧就算终于对她冰消雪融,也最多只是微微动心而已。
难道她能牵绊住于牧的脚步吗?
于牧这样锲而不舍,她真会产生错觉,就好像她开口祈求于牧留下来,于牧就真会考虑留下来一样。
于牧难道不知道,她很容易盲目自信的。
“你真要听我的建议?”莫荃问。
于牧点头。
“那我写下来吧。”莫荃说。
她起身,到身后的货架上随手拿了一本便利贴,两只圆珠笔,在收银台结了帐,再坐回原处。
莫荃分给于牧一只笔,一张便利贴,说:“你不是已经拿了主意吗,你也写。”
她要让于牧把自己此刻的想法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于牧迟疑了片刻,拿起笔。
莫荃深吸了一口气,原本她已经决定接受现实,于牧却硬是要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但于主任给的机会背后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任何承诺,把莫荃的一颗心不上不下地吊起来了。
莫荃花了好久才说服自己,现在又不确定了起来。
她盯着自己面前那张白纸,和于牧相识之后的每一天像走马灯一样从脑子里转了一个遍,她深吸气,咬着下嘴唇,提笔在便利贴上写下一个字,然后反扣过去。
抬眼望向于牧,于牧也刚刚搁下笔。
“你先开。”于牧说。
莫荃苦涩一笑,翻开她的便利贴,上面只有一个字:
“走。”
她知道什么是于牧的理想,什么是于牧想要的生活,济华医院副主任的位置不是于牧心中的罗马,她仍在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朝圣路上。
她凭什么阻拦于牧?
“这是我的建议,你的选择是?”莫荃说。
“我的选择,跟你一样。”于牧把手里的那张便利贴团成一团,站起身。
“我走了,莫荃。”于牧说。
莫荃一只手撑着额头,挡住大半张脸,抬不了头。
明明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已经说服了自己的,明明是于牧最优的选择,亲耳听到于牧这样说,为什么她还会如此狼狈。
“走,走吧。”莫荃说。
莫荃手背向外摆了摆,那是个不愿多说的动作。
另一只手挡着脸,莫荃死撑着不抬头。
“我下周的机票……”于牧说。
“我不去送你了。”莫荃泪流满面。
她做不了最后一个送于牧离开的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
许久,于牧轻声说:“好。”
便利店门口的迎客铃响起来,是于牧推开门,走了。
莫荃终于肩旁塌下来,趴在便利店廉价的木桌板上,哭出声。
走了,于牧走了,她奔向她光明盛大的理想,真好。
对面的窗玻璃里能照见莫荃泪流满面的丑样子,她这副模样真狼狈,幸好没让于牧看见。
她和于牧心灵相通,她们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她哭什么哭?
但眼泪就是自己从眼角滑落。
莫荃不知道自己在这张桌上趴了多久,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拉长畸变,她撑着桌板直起腰,眼前凉透的关东煮上面结了一层油膜。
她抓起木签子,开始吃,凉透的淀粉丸子带着一股海鲜腥气,不好吃。
她和于牧就像这一杯过了最佳赏味期的关东煮,相识的时机不对,相识的人生阶段不对,当莫荃终于明白她要成长要让人放心依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没人会留下来等她,这杯关东煮也不会等她。
莫荃机械地往自己嘴里塞,忍不住去想,如果她和于牧在同样的环境中成长,如果她没有虚度这么多光阴,如果她也有一份让人骄傲的建树,她是否会有勇气向于牧开口,请求她为自己留下来。
又或者,如果她可以游刃有余地挑起支撑门楣的重担,像秦珏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就不顾一切地追去M国,于牧去哪她去哪。
但她无能,所以无力。
时光不会重来,莫荃没有机会得知平行世界优秀的她会怎么做了。
一杯关东煮吃完,莫荃甚至连汤都喝完了,很咸,舌尖发涩,分不清楚是汤更咸还是泪更咸。
莫荃擦干眼泪,余光瞥见于牧坐过的方向角落里好像有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团,和她买的便利贴一个颜色,莫荃忽然心头一颤,忽然回想起,于牧好像并没有翻开她写的那一张。
她等莫荃给出了答案,把自己的便利贴捏在手心团成一团,之后她就走了。
她好像在门口停留了很久,才推开门走进夜色当中。
莫荃的心脏忽然扑通扑通跳起来,她喉头发紧,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想法凭空出现。
于牧到底写的是什么?
她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她站在门口,是在等莫荃开口留她吗?
莫荃缓缓伸手,拿起了那个小纸团,展开纸团抚平褶皱,几乎花了她全部的心力。
那张纸上也只有一个字:
“走。”
莫荃松手,便利贴顺着褶皱翘起边,她一声一声笑出来,捂着脸笑出来,笑到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流。
她好像个傻子,她究竟在期待什么?
“这位客人,请问你需要帮助吗?”收银台打工的小姑娘终于看不过眼了。
夜深了,便利店里只有莫荃一个客人,和一个值班的收银员。
莫荃摆摆手,说:“不用管我。”
嗓子已经哑了。
她对着玻璃窗枯坐到半夜,店里没人来,收银台小妹开了一把游戏,特效声音外放,成为店里唯一的声音。
莫荃忽然觉得,玻璃窗上映出的她的人影像个孤苦飘零的鬼影。
她拨通了秦珏的电话,说:“老秦,你能来找我一趟吗?”
“我想你了。”她说。
嗓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听就是哭到了现在,秦珏愣住。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这个点哭着想她,怕不是出事了?
秦珏问:“你在哪?”
莫荃望着窗外不远处济华医院大楼顶上亮着红灯的招牌,神情恍惚。
“我在于主任医院楼下的便利店。”莫荃说。
“那你待着别动,我去找你。”秦珏说。
夜已经深了,但长风科技的加班狂才正准备下班,唐韵坐在秦珏的副驾驶位关切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秦珏也不清楚,只说:“莫荃不太对劲,我去找她一趟,先送你回家。”
“我跟你一起吧。”唐韵说。
秦珏权衡了片刻,电话里莫荃的状态听起来很差,所以她略做思索就同意了,带着唐韵一起往那家便利店去。
便利店灯火通明,莫荃红着眼圈神情恍惚地坐在玻璃窗后面,像个橱窗里展出的心碎小狗。
秦珏跟唐韵一起进去,迎客铃响起,收银员游戏打到关键阶段分不出心思抬头,只嘴里嘟哝了一句欢迎光临。
秦珏走到莫荃面前,这两人成双成对,刺痛了莫荃的眼睛。
“老秦,于主任不要我了。”莫荃说。
这……秦珏心想,她早有预感。
“你做错什么了?”秦珏问。
莫荃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这回我大概没有做错。”
“她要去M国深造,她问我她应不应该走,这么难得的机会,我当然要支持她……走。”莫荃哽咽。
秦珏沉默了片刻,在旁边凳子上坐下,伸手揽过莫荃,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于牧是追逐理想的蒲公英,莫荃却不能抛下家业远走高飞,这两人本就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终于到了分道扬镳的一天。
莫荃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于牧说什么都不肯答应她了。
但她喜欢于牧喜欢了太久,于牧不认可,她只能全憋在心里,在秦珏的面前,她终于憋不住了。
“她问我的意见,我难道能让她放弃前途留下来陪我吗?我是那种混蛋吗?”莫荃说。
“我当然,也想让她得偿夙愿啊。”莫荃说。
秦珏给唐韵递了个眼色,唐韵拿了一包抽纸去前台结账,然后拆开包装,一张一张抽出来递给秦珏,秦珏像哄小朋友一样,帮莫荃把眼泪擦干净。
秦珏试图说点什么转移视线,看见了桌上皱巴巴的便利贴,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写的纸条。”莫荃把两个人如何把心意写在纸上的经过讲给秦珏听。
秦珏终于找到了能安慰莫荃的点,唐韵也敏锐地发现了,她疯狂给秦珏使眼色,秦珏问:“于牧没让你看她写的是什么对吗?”
莫荃惨然一笑。
“是没让我看,这张就是她写的。”她指了指面前那个皱巴巴的,被泪水打湿的纸。
于牧,本来就是想要走的。
“我不纠缠,她应该放心了吧。”莫荃说。
秦珏沉默了,她其实并不了解莫荃和于牧之间的故事,单从这个结局来看,于牧远比莫荃看得通透清醒。
“秦珏,你陪我喝点酒吧。”莫荃说。
“好。”秦珏答应下来。
“还是我来吧,秦总身体不好不能喝酒。”唐韵说。
莫荃从泪眼朦胧中看了唐韵一眼,这就是别人的女朋友,温柔体贴,最重要的是,一直在身边。
她真羡慕秦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