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从关押沮授的营帐里出来,得意洋洋地来回禀曹操。然而等他到得大帐之外,却又抬起手来,婆娑一番面庞,尽量褪去喜色,然后才朝身为大将却仍旧日日站班的许略施一礼:“主公可在?是勋求见。”
许点点头:“主公有令,若侍中到了,不必通禀,直接入见即可。”说着话,帮忙撩开了帐帘。
是勋迈步而入,只见曹操正一只手搂着曹丕,在份儿公文上指指点点,大概是在教育儿子呢。看到他进来,曹丕赶紧先挣脱了老子的搂抱,起身行礼:“拜见姑婿。”是勋还礼道:“军中只有上下,并无亲眷,公子免礼。”然后即转向曹操,深深一揖。
曹丕告辞退出,曹操这才问:“如何,沮授肯降否?”
是勋表情淡然,看不出喜乐哀愁来,开口就说:“沮授已肯降顺朝廷,然而不肯降曹。”
曹操闻言,先是一愣,然后不禁捋须微笑道:“我为朝廷三公,奉天子命征伐河北,是我即朝廷也,降朝廷即降我也。”
是勋嘴角略略一撇,左右望望——曹丕已经退到后帐去了,此刻帐中只有他跟曹操两个人,并无第三人在场——回复道:“主公即朝廷,实也,而非名也。沮授甚爱其名者,若背袁降曹则恐天下人笑,是以臣乃以朝廷为说,使其归汉而不降曹也。”
曹操又是疑惑,又觉好笑,伸手一指:“宏辅且坐——如何归汉而不降曹?”
是勋先在侧面的几案后坐下,然后回答:“若降曹,则入主公幕中,为主公谋划河北,征讨袁氏,此沮子辅断不肯为也。若归汉,则入之于朝,为国家计,为天下谋,此沮子辅所不敢辞也。”
曹操微微一皱眉头:“如此说来,攻邺灭袁,沮授不肯出力?如此,吾尚用之何为?”
“不然,”是勋轻轻摇头,“天下若定,则沮授无用。然即定河北,灭袁绍,尚有孙策、刘表、刘璋等辈割据一隅,沮授之智,不可多得也。”
曹操想了一想,说我明白了,总之沮授肯降我,但是不肯帮着我攻其故主——好吧,此亦人之常情也。那么,他还有提啥条件没有?
是勋举起三枚手指来:“授言三事,主公若肯,授即降也。”
演义上说,关公土山约三事,一是降汉不降曹,二是奉养二嫂,三是但知刘备去向,便要辞去。如今沮授也提三事,除了降汉不降曹一样外,另两样绝然不同——他当然没有嫂子需要保护,也不可能要曹操答应找空再去投回袁绍。是勋一一说明:“其一事,归于朝廷,而不降曹也;其二事,邺城若破,请主公安其家小;其三事,终身不与袁姓之人相敌。”
曹操略略思忖,然后一拍桌案:“允他便是——宏辅即可请来相见。”
是勋摇摇头:“沮授言既归汉而不降曹,便不来相见主公了,请主公将其送去许都,交天子发落——如此,则不背降曹之名,即城内审配知之,亦不罪其妻孥也。”他条件提得好好的,你也答应了,可外人不明白啊,你们俩只要一见面,曹操发几句爱才之叹,沮授道几句请罪之语,传出去,大家伙儿还会认定他降曹啊。如此一来,就怕审配那小心眼儿,要对邺城内的沮家不利。
是勋从袖子里抽出一片纸来,递给曹操,说这是我请沮授写下的请罪表文,主公请看。曹操接过来一瞧,原来沮授向天子请罪,说袁绍听信了小人谗言,兵发河南,是欲秉政,并无叛意;然而虽无叛意,却有叛形,自己未能谏阻,请求天子降罪。信里不及曹操一字,不提袁绍打河南目标就是曹操,也不提是曹操带兵杀到的河北,更不提自己为曹军所擒——就这样,还是是勋磨破了嘴皮子,他才勉强答应,在想尽办法为袁绍开脱的前提下,承认袁绍“虽无叛意,却有叛形”。
曹操看了这封表文,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若此表上奏天子,则天子或赦袁绍之罪,奈何?”
是勋笑道:“此表名为请天子降罪,实则呈于主公,以明其志也。主公何必上呈天子?”说着话,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主公可将此表上呈天子。”
曹操接过来再瞧,原来这是是勋为曹操拟得的上奏,内容是自己于阵前擒获冀州别驾沮授,明申其罪,然见其有悔过之意,故请天子赦之。顺便,还夸了夸王师如何威武,诸将如何用命,袁军难以抵挡,如冰雪之见红日、腐草之遇疾风云云。
是勋的意思,你派个人把沮授押回许都去,然后呈上此表,请天子赦免其罪,另外委他一个职务,以待日后可用——“沮子辅心如死灰,勋劝之良久,乃去其死意也。不愿立朝,请放外任,与之一县主理,足矣。”
曹操说把他先拘在许都,等我灭袁之后,再看看如何用他,还则罢了,真要把他放到外地去,你就不怕他再扯起杆子来呼应袁绍,跟我作对吗?是勋笑道:“袁氏之亡,只在目前,便沮授得一县之地呼应,安有成功之理?但迁之远,使不得逃归袁氏,可也。”你别把他安排在河南啊,把他扔得远远儿的,以这年月的交通状况,以河北还在打仗的局势,他哪儿那么容易就能逃回去找袁绍啊?想在地方上扯旗造反,就那么容易吗?
“况,主公不日即下邺城,可得沮授妻孥,以之为质,谅沮授不敢反也。”
曹操筹思良久,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若旁人,必斩军前,以绝后患。沮授河北英才,宏辅又为之缓颊,操岂爱杀人者乎?”是勋心说你就别撇清了,你就是一个喜欢杀人的家伙,我还不清楚吗?就听曹操又问:“然则,宏辅肯为之做保否?”
是勋来的路上就已经考虑过相关风险了,自己就此保下沮授,那万一将来沮授再闹出什么事儿来,自己也必然要负连带责任。只是反复考虑,沮授固然有谋,却并非能够独立打出一片天下来的人物——说白了,他天生是当谋士的命,做不了主子——只要把他跟袁绍隔开,他还能捅多大篓子?自己此前不敢荐刘备,这回却没道理不敢荐沮授啊。
好吧,就算沮授真的连老婆孩子全不要了,明知没有胜算,还跑地方上去造反,自己要受其牵累。可是以如今的局势,再加上自己的能力,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顶多也就是降降官、罚罚俸吧,曹操还真能因为一个成不了事儿的沮子辅,把我给直接罢了官,甚至杀了头不成吗?荀荐严象、韦康,后皆兵败失地,也没见曹操拿荀怎么样嘛——荀之死,那是别的原因所致。
《后出师表》里说:“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人心隔肚皮,不能为怕受牵累,就不跟人来往啊,就不举荐人才啊。说明白一点儿,不能因为可能的风险,就放弃拉帮结伙,构建自家的势力啊。
所以啊,这个险我冒了吧,这个保人我做了吧!沮授瞧上去就是一老实巴交的正人君子,跟鲁肃有得一拼,异日若其背反,那是我自己眼瞎,也怪不得旁人。
所以是勋就在曹操面前拍胸脯啊,说我愿意给沮授做保。曹操说好吧,那便允卿所请——可是,将来把沮授放到哪儿去才好呢?
是勋微微而笑:“此吾亦熟思之也——何不任其关中?”
此前蓝田刘雄鸣破蓝田、杜陵而围长安,又有屯田客吕并聚众陈仓,其余贼寇,不下二三十股,导致关中大乱。曹操正要挥师北上,与袁绍决战,暂时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们,只好分关中为雍州,以严象为刺史,并遣曹豹督军往镇。不过曹豹手底下兵不多,若再无援,基本上也就能够保证长安等几座大城不失而已,还真平不了关中之乱。曹操的对策,就是拖着,派兵堵塞桃林塞,关中你们爱闹就闹去,不影响我征讨河北就成,等我先灭了袁绍,腾出手来,再去收拾你们。
所以是勋就说啦,不如派沮授去关中。一方面,以他的能力足可安定一县,甚至可全一郡;另方面,桃林既塞,而且桃林以东就是河南,有钟繇坐镇,这千里迢迢的,他就没可能再逃回河北来归投袁绍。
曹操闻言,又再皱眉,说关中之乱,此必袁氏遣人煽动也,当初你们几个谋士商议,说此必沮授之计。如今要是把沮授给放到关中去,他会不会跟刘雄鸣、吕并等人合流,把乱子闹得更大啊?是勋摇头笑道:“沮授向在河北,关中之事,不过遥为之使而已,必非亲身往说刘、吕也,则其与刘、吕何恩,安能相合?主公多虑矣。”
沮授是只给袁绍出个了主意,同时煽动青州、关中作乱,想牵扯咱们的脚步而已,他就不可能亲自跑去跟那些乱党联络,所以那些乱党是奉袁绍之命,不是奉他沮授之命。袁绍随便派个人去,都不可能真正收服了刘鸣雄、吕并那些乱党,更何况朝廷正式任命为县令的沮授呢?
是勋想说的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但可惜这句话这时代还没有,他只好跟曹操说:“只须攻克邺城,袁绍必北蹿也,乃不为患。则关中之乱,指日可定。”
曹操顺嘴就问啦,邺城虽然失了外援,为困守之势,迟早可克,然而……审配守御颇为得法,就不是一两个月能够拿下的。为啥我听宏辅你的口气,好象可以很快就攻克邺城呢?
是勋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主公明见万里。克邺之计,勋适才便已献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