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这个界河商市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忆纪大官人突然开口,打断了正准备说界河商市计划的武好古。
界河商市和共和行的股东们关系是很不一般的,因为共和行的大部分股东都在武好古的游说下准备入股界河商市了。现在提问的纪忆之前也已经应允入股,不过这位纪大官人到底是海商家庭出身,对于商人的种种无法无天还是比较了解的,因此在家里复习圣贤书的时候琢磨了一番,总觉得有点不对啊!
商人本来是唯利是图的,海商又多了一份无法无天(历史上威尼斯、热那亚、海上马车夫荷兰这些资本主义早期的自由邦和联合省什么的主体都是无法无天的海商),而且还要吸收一批失意的辽国世家子弟。那些辽国世家子弟能有什么好人?不是契丹蛮子就是燕云世兵——在辽国转了一大圈的纪忆已经摸清燕云门阀的底细了,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门阀,也不是世家,而是世兵!他们大部分是唐季五代幽州镇牙兵集团的后裔!还有一些则是辽国早年入侵中原时略回去的别的镇将世兵的子孙。在辽国那边得了世选官的特权,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担任军职,实际上就是个世兵世将集团。说难听点,就是一群欠管教的野蛮武夫稍微读了点书就在充世家子了,很有一个沐猴而冠的意思。
界河商市居然想把无法无天的海商和野蛮凶残的辽国世家子也许还有不知道什么种的奴隶全都凑一块儿!而且还不严加管束……这个到底想干什么呀?
武好古沉吟一下,回答道:“界河商市所立,自是为了应付来日辽国的激变。忆之兄使辽数月,当知辽国心腹已溃,大乱只在一二十年间了吧?”
纪忆想了想,沉声道:“可是界河商市由商会自治,总是不妥。”
“呃?”
武好古忍不住道:“怎地不妥?”
“士农工商,工商为末。而且商人唯利是图,少知忠义,也没有多少报国之心。若以工商治市,将来朝廷北伐复燕之时,恐怕不为所用,反为掣肘。所以这界河商市,总归有些不妥。”
纪忆的这番话让武好古感到有些讶异,纪家不是海商世家吗?纪忆本人不也是商人吗?怎么听他的话好像被什么奸商坑过似的?
“忆之兄的意思是……”
“商会治市必须有个时限。”
“时限?多久为期?”
“十年为期。”纪忆说,“界河商市建成后十年自治,商人的投入也该收获颇丰了,而后还是变成朝廷的州县为好。”
“十年为期?”
武好古闻听纪忆所言,眉头轻轻皱起。纪忆的为人不算迂腐,又是豪商出身,居然也不愿意看到一个商人自治的城市出现。看来这工商之人,还真是不招人待见啊。
“十年太短了!”武好古摇摇头,“二十年为期吧,另外再给五年建成期,总共二十五年。”
今年是1099年,若是协议能在年内签署,建设工程明年能开始就算快得了,再加25年就是1125年。到时候宣和北伐都玩过了,若是真的顺利打败了辽国收回了燕云之地,界河商市也只能变成州县。
资产阶级自由邦这个洪水猛兽,还是关进牢笼吧!
若大宋到时候还是老样子……到1125年(宣和七年)时,金军就要分东、西两路南下攻宋了。界河商市,开封府方面恐怕也没人放在心上了。
“25年久了一点……”纪忆想了想,“不过也比永远自治下去为好。”他看了眼武好古,“大郎,你我都是商家出身,该知道工商总是不能负担大任的。商者唯利是图,工者万夫云集。都不易管束,若是界河商市聚众十万,又无朝廷官员兵马镇压,是很容易惹出事端的。”
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工商阶级云集的城市,对于封建统治者总是巨大的威胁。
如果这样的城市再没有强大的官僚军队进行压制,出事只是早晚的!
“知道。”武好古笑道,“商市自然要管束,虽然朝廷不好直接驻兵,但只需换个名目,就能让几百上千开封禁军进去了。”
有开封禁军进入界河商市是肯定的!毕竟界河商市的股东们许多就是开封将门的人嘛!
“这个一定要有,至少要有1000名开封禁军,这样才可确保无虞。”
1000开封禁军的战力,能镇压一所近代军事学院吗?
武好古心里打着大大问号,面子上还是一个劲儿附和:“当可无虞,毕竟附近还有河北禁军呢。另外,我还打算在界河商市周围挖个壕沟,使之和沧州的土地分开,再设置市舶关卡,严加看守。”
“对,就该如此。”
纪忆连连点头,原本心中的忧虑也散了大半。商市内暗驻1000大兵,商市外面再摆上几千精锐的河北禁军,那就应该翻不了天了。
“那商市内的日常治安呢?”苏大郎这时插话问,“由开封禁军管吗?”
“那可不行。”武好古摇摇头,“禁军哪能管这个?得设立商市警巡务、水警务、裁判务、市税务、地产务、学堂务、营造务、洒扫务等衙署,还要有一个知市署总管这些衙署。知市由商会推选,各务主事则由知市提名,商会认可。而第一任知市就由我来出任吧。”
武好古是按照后世城市管理机构的名目来的,准备要建立一个市政府,而商会则会变成市议会——是最高权力机关,不过没有搞司法独立,因为现在连法都没立呢!
至于第一任知市,因为商市本身还在草创,所以不可能遵循共和原则,就只能由武好古自己来了。而且官家赵煦也给了他一个兼管界河商市的名目,武好古也就当然不让了。
“那商市所行之法和大宋相同吗?”纪忆这时又想到了立法的问题。
“不同。”武好古道,“若是相同,商市就建不成了。”
“如何不同?”
“最大的不同当是商市有奴隶,商市有自由。”
“自由?”纪忆问,“是由于自己的意思吗?”
“对啊。”武好古道,“不由于外力,是自己作主。”
纪忆不解地问:“可奴隶和自由怎么放在一块儿了?”
“自由者自由,奴隶者为奴。”武好古淡淡地道,“商市是个有自由无平等的地方,因而自由不是生而为人就一定能拥有的!”
自由市不是人人都自由的地方!要不然花钱买战俘的勾当怎么做?现在自由市多买一个北方的蛮子奴隶,将来女真南侵时的蛮子武士就会少一个,如果调教得法,将来保卫自由市的“马木鲁克”就会多一个。而且,自由市会有许多工程要做,是需要一支奴隶劳工大军的。
另外,宋人也有可能成为自由市的契约奴——契约奴的雇佣方式在宋朝是很普遍的,大部分需要在异地上岗的“低端岗位”都用契约奴。如果不是事先发一大笔安家费的“奴工契约”,谁跟你走上几百上千里去外面打工?想雇大量的自由劳动者只有在已经发展起来的,拥有众多人口大城市才有这个可能。
所以在灯塔自由市或是将来可能出现的海外殖民地,契约奴都是必须的,若是没契约奴你水手都没有!就别想出海了……
因而武好古要建立的资产阶级自由市是一个从内到外,每一处地方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邪恶的城市,而且还会孕育出更加邪恶的军国主义!
“商市法度由谁来定?”
纪忆终于问到了相当敏感的问题了!
商市的立法权在谁手中?
如果立法权归朝廷,那么商市也甭开了,光是一个立法问题就能讨论上几十年,到南宋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武好古说立法权属于商会,那么这个商市的也肯定会难产!
武好古道:“商市的商法由商会草拟,官家御笔亲批。”
纪忆问:“内降手诏?”
“对!就是内降。”
所谓内降,是皇帝从皇宫中直接发出的诏令,全称是内降手诏、内降札子、内降指挥、内降文字等。另外内降还有一些别名,比如中旨、内批、上批、御札、御笔等。这些内降诏令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经过中书、枢密院的审议直接颁发。按照宋朝的惯例,这种内降原则上是不合法的。
不过也不是绝对的,只要大臣们不抵制,翰林学士也不拒绝草制,内降也可以成为特殊的合法诏令。
而武好古之所以想出用内降诏令核准商市商法的做法,则是想开一个先例——现在执政的是办事不择手段的章惇,自然会准许商市特例特办。可将来宋徽宗执政后,如果商市的事宜都要由两府讨论,武好古可就要头大了。讨论到最后,关张大吉也没一定。
所以现在武好古就希望能让商市从大宋官僚的视线中“消失”,由皇帝下中旨绕开两府去管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