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靖国三年七月中旬,丰收的季节即将到来。
熙河州城,古城狄道,这个时候也笼罩在一片丰收的喜悦之中。除了丰收的喜悦,从湟州、鄯州传来的军报,也让这座地处西北前线的小城,沉浸在少有的欢乐气氛当中。倒不是因为熙宁军打出了大捷,而是因为熙宁军在这次河湟开边中的损失微乎其微。
而且,距离熙州最远,也是最难控制的鄯州西部,已经移交给了归顺大宋的仁多保忠控制。
这就意味着熙州的民夫和兵将所承担的徭义、兵役,也比想象中要轻得多。
另外,西蕃王子溪赊罗撒和他的追随者,也在仁多泉城被仁多家逮捕,现在正在押往熙州的途中。
溪赊罗撒的被俘,也意味着唃厮罗后人们对大宋帝国的反抗,遭遇了最沉重的挫败。再加上之前湟州、鄯州蕃部的惨败和大量丁壮的损失,总归能让那里的蕃人安分上几十年吧?
现在唯一让熙州的人们感到担心的事情,就是因为仁多保忠的反叛,很可能引发西夏和宋朝的又一轮决战!
狄道城内,熙河、泾源两路经略安抚使司的节堂之上,身兼两路阃帅的吕惠卿,正一边品着官家托走马承受送来的云雾山茶,一边笑吟吟看着幕僚替他起草的报捷的奏章。
堂下,几名文士正襟危坐,谁也没有开口。他们看着吕惠卿,等等着他的发问。
这几人,都是吕惠卿的幕僚。
“钟弱翁在做甚?”
吕惠卿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虐。
他已经70出头了,入仕几十年,沉沉浮浮看的太多了,那点儿棱角,那点儿锐气,早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老奸巨猾。
而老奸比小奸更难对付的地方,就是能把狐狸尾巴夹紧,叫对头找不到毛病。
这一次吕惠卿在熙宁、泾原军中就是只不露尾巴的老狐狸。在之前的战事中,他这个两路大帅显得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没有去前沿视察,也没有给王厚、童贯、张叔夜下达过任何命令。当然,也没有干涉过洮西帅司的指挥。
他就是个甩手大帅,唯一的工作,大概就是修改幕僚替他起草好了的捷报。
然后,露布飞捷,送往开封府去。
如果不是钟傅要揪着殿前军高得让人生疑的斩首、生俘数目,他也只当没看见,直接报上去拉倒。
反正现在湟州、鄯州、廓州已经拿下,仁多保忠也归顺了。官家的指示,熙河军百分之百完成!他这个大帅就是尊泥塑木雕,也是功不可没。
而在这个时候,最要紧的不是再接再厉,而是求稳!
身为老狐狸,吕惠卿对于宋军虎头蛇尾的毛病再清楚不过了。刚开始的时候君臣一心,上下团结,将士用命。一般总能打出个好的开局。可是有了好的开局,接下去糟心的事情就该来了。
因为宋军喜欢分权相制,所以三军往往没有一个明确的节帅。开始的时候各方面还能配合,凑合着打几仗。可要打到后面,争功甩锅,互相扯皮拖后腿甚至拆台的大戏就要开始上演了,极少会有意外的。
另外,开封府朝廷的毛病,吕惠卿也是再清楚不过了。远在开封府的朝廷根本搞不清战场上的情况,只能依靠阃臣、监军、走马的奏章掌握情况。
而这些奏章往往会在战事顺利的情况下夸大胜利,而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夸大敌情。
所以胜利的时候,朝廷通常会盲目乐观,然后提高原定的目标,让前线部队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而在失败的时候,又会被前线的报告惊吓,向敌人做出不必要的让步。
如今大宋中枢掌权的蔡京和苏东坡,都没有主持军务的经验。官家虽有雄才,但是年纪太轻,也没有经验。所以更容易上当!
因此在吕惠卿这只成了精的狐狸看来,熙宁军能够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还能指望什么?一举破灭西夏么?不可能的……夺取卓罗城和秦王川?如果钟傅不去拆台,或许会取得成功。
但是现在,熙宁军和殿前军锐气已丧,而西夏那边也已经有了防备。偷袭是不可能得手的,而强攻实力又不够。
所以虚张声势,恐吓嵬名察哥,吸引兴庆府的主力前来增援才是上策。
熙宁、泾原帅司的幕僚当然明白吕惠卿的想法,其中一人忙起身道:“回相公话,那钟弱翁正在谋划设立河西经略安抚司,还想挤掉张嵇仲兼任知兰州事。”
吕惠卿眉头一簇,自言自语道:“还不肯见好就收么?”
幕僚忙分析道:“他如何肯收?西贼先是在浩亹河惨败,然后仁多保忠又带着大半个仁多家倒戈。他们的右厢卓罗军司至少去了三万大军!而且还得洗了仁多保忠留在右厢军中的亲族。整个右厢军的战力至少没了一半!更不用说士气低弱,人心惶惶了。”
吕惠卿闻听,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钟弱问已经错过了时机,而且每拖延一日,打胜的把握就小了一分。给老夫起草奏章,建议用虚张声势和小规模的交兵吸引西贼兵力到右厢军,以便为东线决战创造必胜之机。”
另一个幕僚低声问:“相公,难道就这样将破灭西贼的首功让给陶节夫了?”
吕惠卿哼笑了一声:“老夫的功劳还不够么?苏东坡要是没了,一个右相总是有的。何必再生枝节?再说了,被钟弱翁那么一搅和,王厚、高永年都没干劲儿了。童贯还说要入京述职,高俅也说殿前军已经疲惫不堪,要开回开封府休整。这仗还怎么打?靠熙河路的人马能行吗?”
“或许可以从泾原路调兵。”一个幕僚说,“钟傅带着种师极,恐怕就有用泾原兵的打算。”
吕惠卿呵呵一笑:“就让他自己去向朝廷请旨吧!反正老夫是不支持他轻敌冒进的。”
……
吕惠卿并不知道,此时的西夏右厢军正是人心惶恐到了极点的时候儿。
因为仁多保忠是兵败后投降的,两万大军在浩亹河惨败,在全军覆没在即的时候,才不得不投降大宋。这样的局面,可比单纯的仁多保忠被大宋用青唐之地拉拢更加动摇人心!
蛮夷是畏威而不怀德的!两万仁多大军惨败,在几近覆灭的投降在许多人看来是理所应当的。打不过还不臣服,难道等着人家杀到仁多泉城屠了一族老幼?
而且宋朝给仁多家的条件也真的非常有诱惑力,宗哥城以西的全部青唐之地,包括那座连夏景宗元昊都没有能打下来的青唐城。
这下仁多家族在卓罗城一线的亲族,包括几个仁多家族的世代姻亲,都变得不可信了——宗哥城以西的青唐之地大着呢!往西甚至可以征服青海附近的阿柴诸部和黄头回纥,打开通往西州回鹘和黑汗回鹘的通道。往宗哥城西南开拓还可以压服吐蕃脱斯麻各部,甚至可以将势力扩充到雪域高原!
这么大的地盘,靠仁多一族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因此西夏右厢军中和仁多家亲近的部族都起了叛逃的心思!以后跟着仁多家混,好歹被嵬名家当成对抗大宋的肉盾啊!
在这种情况下,嵬名察哥既不能马上在右厢军中大开杀戒进行清洗,又不能对这种人心浮动的局面坐视不理。只能一边进行安抚,一边撤换仁多家或者和仁多家关系密切的将佐。可这些被撤的将佐都不是孤家寡人——西夏也和辽国一样,都是世选大族的天下,孑然一身的官员即便有,也不可能在右厢军带兵啊。所以这些人离开的时候,都把自己带来的族兵家丁也拉走了,这些人可都是精锐!而嵬名察哥应该害怕酿成兵变,给宋军可乘之机,也不敢对这些离开的将佐和精锐大开杀戒。
这样一来右厢军的精锐迅速流失,战斗力也急剧下滑!
对此嵬名察哥除了向兴庆府求援之外,就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他一方面派出心腹的卫戍军控制了仁寿山城,准备好了引火之物,随时就要烧毁来不及转运的存粮;一方面,察哥还将右厢军司从卓罗城迁往了秦王川,控制住了秦王川的粮仓,还派人将仁寿山城的粮食源源不断运往秦王川储存,以备持久之需。
很显然,仁多保忠能够想到的事情,嵬名察哥也在第一时间就预料到了。
不过对于卓罗城、盖朱城、水波城等等据点。察哥也没什么办法了,在得到兴庆府派来的大量增援部队之前,他能够控制的右厢精锐数量太少,根本不可能分兵把口,只能做好在秦王川坚守遏敌的准备。
如果钟傅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哪怕没有殿前军的参与,也一定能很快推进到秦王川一线!
而兴庆府方面,在得知了西线的危局之后,已经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
除了向大辽上国求援和拼命动员军队之外,嵬名乾顺和他的大臣们就只能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宋军暂时不要进攻,好让察哥有时间调整布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