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镇山是个非常尽职的导游,更兼在五窑寨长大,对这片窑洞非常了解。
五窑寨本身位于山坳里面,三面环山,只有一道狭路通向外界,对于山寨来说的确是易守难攻,非常安全,但对于普通村庄来说,就会显得太过闭塞、交通不便了。
再联想到他们进来五窑寨所走的路的长短和难度,这样一个地方发生疫病,还真的很难求医问药、进行疏散。
但就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挖出了这么多窑洞,建起了这么大一座村落……
人力有的时候是真的很可怕。
“主窑的这门,你看看,是两块大木拼出来的,钉木的是货真价实的铜钉,纯铜的。现在是有点锈,但我记得我小时候这铜被擦得闪闪发光,可好看了。”
胡镇山一只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抚摸着正面主窑的大门,表情有点骄傲。
火光映在黑色的门上,深厚裂纹几成沟壑,铜钉将两块巨大木板拼合在一起,深深地嵌入其中。
就如胡镇山所说,现在铜钉上面绿锈斑斑,没有锈的地方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铜膜,与黑木搭配在一起,沉凝古朴,别有一番美感。
许问看着这两扇一共四块木板,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上山以来,他看到的全是小树和灌木,没看到什么大树。他很快就恍然,明白这是因为这边降水比较少,树很难长大的缘故。
这也是窑洞成为这边主要建筑的原因之一。
这样就可以不用整木来做梁柱了,可以更好地因地制宜,取长补短。
所以胡镇山这时候才会特别炫耀这两扇木门,他是出过远门的,当然见识过更多的东西,但木材的珍贵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就表现了出来。
真有意思,建筑是为了居住,它与它周围的环境密切相关,相互渗透、相互融合。
许问之前就在现代的一些书上看到过这方面的阐述,但还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啊……
许三说得没错,出这样的远门是对的。
他拍了拍那扇木门,抬头往里看:“里面什么样的。”
“咱们五窑村的窑洞跟别的地方的可不一样。”胡镇山骄傲地说。旁边有同伙马上咳了两声,提醒他这是五窑寨不是五窑村。
胡镇山立刻讪讪然,声音也比之前小了一些。他举起火把,指向上方。
“两位请看,这拱门是在挖出来之后,又用石板砌平了的。这么多年了,石板一点裂缝也没有,看这手工!”火光摇晃着,在他们脚下投入浓重的阴影,却越发显出了上方石板的状态。
两尺五寸长、一尺宽的整块石板,微微磨砂的表面显出了它的历史,然而过了这么多年了,还仍然非常完整,上面没有一丝裂纹。
“石头不是很结实的材料吗?没有裂缝有什么奇怪的?”许三一直以来主要学习的是木工,对石匠方面的事情不是很了解。
“石材也是自然材料,但凡自然材料,都有自己的性质与纹理。木匠处理木材的时候,需要依照它的纹理徐徐图之,石材也是同理。而且相对来说,木材性质柔和,但有韧性,纤维会互相拉扯,处理不当也不容易损坏。石板硬脆,处理的时候施力过度就容易裂开。有时候裂纹出自内部,一时间不会显示出来,时间长了慢慢扩展到表面,就非常明显了。”
许问这段时间一直在看秦连楹的手札,秦连楹最早学的就是泥水。
泥水匠其实就是砖瓦匠,与建筑的关键更加密切,主要处理砖、瓦、石、沙等建筑中的石质材料。
从一开始,石材处理就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
秦连楹最早学习的内容之一,就是辨别各种不同的石材,熟知它们的石性。
许问根据这个,了解了不少相关的内容。
他学得很快,发现石与木之间其实有相当的共通之处。
就像他说的一样,石也好,木也好,都是天然产物,是自然的化身。
它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肌理,有属于自己的规律,摸清这个规律就能降低处理它的难度。
同时,作为自然产物,它们又都是不完美的,内部有着各种各样的瑕疵。
譬如,木头可能会有疤结、腐朽、虫蛀,石头有可能会有杂质、裂纹。进行处理的时候,这样的瑕疵是格外需要注意的地方,有的需要避开,又有的需要利用这些瑕疵的地方,把它们化为材质所拥有的特点。
可能是一通百通,许问现在在木工上已经臻至化境,理解起石材也相当顺利,进展得非常快。
现在他有条有理地讲出来,不仅许三马上就听懂了,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胡镇山也瞬间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
他在心里把许问的话重复了几遍,准备到时候再讲给别人炫耀。同时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继续按照那个神秘人的吩咐,讲解自己所知的窑洞知识给许问听。
五窑寨的这五个窑洞不知从何时建起,跟周围各村的都不太一样。
除了整块的木门以及石板铺成的拱顶以外,窑内地板并不与地面平齐,窑洞有三分之一的部分是下沉的。
与之相对的,窑洞门口有三级石阶,坡度相对比较高,这样可以防止下雨的时候水漫进来。
“我见过的窑洞一共三种,五窑寨算是比较特殊的一种。你们住龙头村是吧,龙头村的就很常见,靠着山挖出来的,咱们叫靠山式。再往里走,云秀村的就很特别,他们那里比较平,于是他们往下挖了四四方方的一层,再在旁边挖洞,就像个围着天井的院子一样,只不过是挖下去的。”
胡镇山毕竟是山贼,这四里八村都走了个遍,介绍起各种类型的窑洞来一点也不含糊。
如此他讲了大半夜,让许问和许三里里外外看清了五窑寨所有的建筑,又把肚子里所有的货倒了个干净,琢磨了很久实在没啥可说的了,这才吐了口气,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两位是再看看,还是我兄弟们送你们回去?”
许问没有说话,向他伸了伸手,胡镇山会意,连忙把手里的火把递了过去。
许问举着火把,又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还像在龙头村的时候一样,抓着窑边的野草爬到窑顶上去看了看。
他往上爬的时候,胡镇山和几个山贼在下面护着,好像生怕他会从上面摔下来,不小心摔着了自己。
——真比当妈的护孩子还谨慎。
许问当然不会摔伤,他看完自己想看的,向胡镇山点点头,道:“可以了,麻烦送我们回去吧。”
“好嘞!”胡镇山立刻兴奋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比较干净的青布,谄媚地笑着说,“小兄弟,能帮忙给我写个字吗?”
“写什么?”许问一愣。
“就说你很满意可以放了我啥的……”胡镇山讨好地说。
简直像售后好评……许问无言地接过那块青布——五窑寨当然是不可能有纸的——问道:“笔呢?”
胡镇山瞬间僵住,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也没带吗?”
许问的确没带,但五窑寨当然也不可能有,胡镇山正在抓耳挠腮的时候,许问吐了口气,走到外面剥了块树皮,掏出刻刀在上面刻了个字留了个名:“可。十四。”
顷刻而就,干净利落。
现在许问用刀简直比用笔还要顺畅爽利了。
胡镇山感激涕零地接过树皮,许问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对许三道:“走吧。”
许问记得路,没让胡镇山派人送。
走出去路上之后,许三回头看了一眼,道:“我还以为山贼有多凶恶呢,原来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这是因为他们被打服了,不然,他们手上还是沾过血的。”许问冷静地说。
“是!”许三被他一提醒,顿时凛然。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连官方都没剿下来的山贼,竟然被人打服成这样……最奇怪的是,他打服他们,就是为了给我们……给你介绍一下窑洞?许问,你觉得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