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拟怀恩渠方案这件事,许问下的决心其实比皇帝想象中还要大。
这个原方案不是凭空来的,除了他对饮马河到汾河一带的调查之外,最大的依据之一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班门祖地的资料。
那资料关于怀恩渠的信息并不齐全,但也足以协助他确定它的方位以及流向等等。
当时他得出判断,按照这种方式设计出来的怀恩渠完美符合他原先的需求,也就是联通饮马河与汾河,建立一条新的航线,缩短西漠到中原的距离,增强交通的便利性,使得物资流通、商业发展得到加速。
当时他就感到了震惊,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两个世界的异样联系,他自己也说不好这样的联系究竟是好是坏,自己想不想要看见它出现。
在看见七劫塔的壁画之后,许问思考良久,做出了重拟怀恩渠方向的决定。
这次重拟动作会比之前更大,关键在于要重新观察雨势所覆之地的水体,观察可能会有的漫溢决堤等情况,利用怀恩渠进行疏导,预防水灾的发生。
而且这项行动必须越快越好,要跟雨势与水灾抢时间,赶在洪灾发生之前将其解决。
这样建成的怀恩渠,势必跟另一个世界所宣示的完全不同,可以说是两条运河。
而许问与班祖、与班门之间的联系也不会再像之前那么紧密……不久前,他几乎都要相信自己就是班祖本人了。
想到这个,许问并没什么遗憾,反而有些轻松。
他是真的不想变成什么历史人物,也不想有那种一切被注定的感觉。
虽然明弗如、七劫塔等人与事的出现,让很多东西都变得隐有所指了起来。
“所以,你是相信那座七劫塔预示的画面,相信洪灾必将发生?”皇帝沉思良久,抬头问他。
“现在正在下雨。”许问简短回答。
这件事,不是他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明摆着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
“你觉得能赶得及?”皇帝又问。
“必须赶得及。”许问回答。
皇帝又陷入沉思。
要赶时间,一切就不能慢了。
雨一直在下,冒雨施工,进度必将减缓。
前期发动民夫役工,各种调度也都需要时间。
如果等到许问方案做完再讨论拍板,时间就拖延得太厉害了……
“那枚金印还在你手上吧?”他突然问道。
“在。”许问从安定回来就想还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时候从怀里摸了出来,托在手上,准备递回去。
“你拿着。这件事情交给你全权处理,一切视当时情况便宜行事。”
皇帝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准备去休息了。
他明天一早就要出门回京,必须睡足才行。
他身体不好,必须小心将养,还有很多事情要等着他去做呢。
“小心行事,有问题我替你收拾,不过还是小心点,别弄得太乱了。”皇帝说道。
许问看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修一条怀恩渠这种规模的运河可不是小事,牵扯到的人力物力不可能比逢春新城小,只可能更大。
在没有新方案的情况下把事情全权交付给他,这是巨大到无以言喻的信任……
“还有一件事想求陛下帮忙。”许问突然想起来,虽然有得寸进尺之嫌,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杀人凶犯左腾,因杀害血曼掌教明弗如被收押入狱,臣想给他求个情。他是为了……”
许问话说到一半,就听见皇帝应道:“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道,“连天工的家臣,我当然不会苛待。”
他说得非常顺畅,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这时候把它说出来了而已。
许问心里轻轻地跳了一下,垂下头去。
左腾的事情,是他最近才意识到的。听皇帝的语气,他早就知道了……
一个皇帝能获得什么样的情报,他还是小看了啊。
皇帝走到门边,刘总管立刻躬着身,给他打开。
他没有马上走出去,而是站在门口,微微怔了一下。
许问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发现李昊正站在外面的院子里,有点局促不安,撑着一把伞,正在跟旁边的侍卫说什么。
“什么事?”皇帝出声问道。
李昊仿佛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整个人连同雨伞一起抖了一下。
然后,伞面摇晃,他慢吞吞地走到皇帝面前,收起伞,俯身要磕头。
“免礼。”皇帝抬了下手,问道,“什么事?”
“父,父皇。”走到近处,李昊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更重了,他没再下跪,挠着头,半天没说话。
“是要跟我一起回京吗?”皇帝语气微缓,有点温和地问道。
其实在京城的时候,他对所有的这些儿子全部都淡淡的,不亲近任何一个。
但是这次来到西漠,在这里的两个儿子都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做,很少来亲近他,他反倒更留意起了他们,不时还会问一下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万阁学堂因为地震暂时休学了,但李昊也没有闲着,跟其他先生一起忙着照顾那些学生,安抚他们的情绪,安置他们的一些生活,感觉比之前更忙。
皇帝最近一段时间都没见到李昊和李晟,本来想问一下他们要不要跟着一起回去的,想想还是没有问。
“不不不,不是这个,我最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阿牛他家的牛丢了,我得去帮着一起找回来。还有学生被吓得厉害,我们琢磨着开一节课,弹琴鼓瑟给他们听,带他们唱唱歌,让他们放松一下……”李昊迅速摆手,瞬间报了一大堆要做的事情。
皇帝本来是要去休息了的,这时候却也不催他,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带着微笑。
过了一会儿,李昊突然想起正事,收拾了这一堆滔滔不绝,有点扭捏地对皇帝说,“父皇,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皇帝温和地问。
“我想您给我分封了,封个小爵位,就安排到这里。”李昊说道。
“什么?”皇帝愣了一下。
“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刘总管知道这种场合他不适合开口,但这些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眼看他们要误入歧途,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我知道啊,现在封爵,我以后就不能继承父皇的位置了。”李昊坦诚地说。
宫廷里长大的孩子,谁不会对这些事情门清?
“那你为什么……”皇帝问道。
是以退为进吗?
即使有父子亲情,也止不住这样的怀疑。
“我不配。”李昊干脆利落地说,“我想请父皇给我指婚。”
“……谁?”
“兰月。”
“谁?”
“兰月,以前跟在我旁边的那个小婢女。”
皇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估计是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
许问站在这对父子不远处,本来想要回避的,但听见这句话,还是忍不住转过了头。
他记得这个姑娘,印象还挺深刻的。
当初李昊刚来西漠的时候,他因为她对李昊的印象非常差。
贪花好色,不顾场合,纯粹一个纨绔子弟。
后来他有这样的变化,发生得还挺快,许问也很吃惊,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但当这个“一时”持续两年,李昊就不需要再为自己证明什么了。
不过许问还是没有想到,李昊的变化竟然这么彻底,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半转了个身,仔细打量他。
李昊似乎很有点不好意思,摸着自己的脑袋,灯光下,脸颊微微有些发红,眼睛明亮,仿佛有无数心情荡漾其中。
许问见过这样的表情,那次被连林林主动求婚,之后他去洗脸镇定自己,在平稳的水面倒影中看见的,几乎跟这一模一样。
李昊是真心的,而且不是单箭头。他与兰月心意互通,得到了许可,才会过来向皇帝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是真的让人意想不到……
许问依稀想起来,秦连锦曾经提到过兰月,说她一直跟着她,在学一些东西,也帮忙她做一些事情。
这样说的话,这姑娘说不定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没准跟当初见面时完全不同了。
接下来,李昊又对皇帝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话,总之就是表明自己的心意,说自己已经决定了,也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什么。
但他跟兰月是真心相爱,此生非她莫娶,想请父皇成全他。
他说了半天,皇帝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的目光幽深莫测,问道:“你都想清楚了?”
李昊闭上了嘴,回视他父皇,眼睛亮亮的,但非常坚定。
“是。”他回答道。
“你知道在此之前,我最属意的是你,超过了你所有的兄弟?”皇帝明摆着直接问出来了。
“我知道。”李昊也说。
他这种身份,不可能傻。而且近两年来,他头脑越来越清明。
回想最近面见皇帝时他问的一些问题,说的一些话,他渐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儿臣不管到哪里,都还是父皇的儿子,到时候兄弟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义不容辞。但现在,父皇身体康健,我还有这么多才资出众的兄弟,我只想娶了兰月,跟她好好过日子,再做好我手上的事情,照顾好这一批批学生们。”
李昊徐徐说着,确实是已经深思熟虑才会过来的。
皇帝又一阵沉默,最后点头了,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