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工业总公司什么意思?”
杜炜逸怒火中烧,一拍桌子,起身就要去找调查组问个明白。
好在他还清醒,只提兵器工业总公司,没说窦处长。
“杜总,你冷静一点!”包文山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大声劝阻道,“窦处长不见我们,肯定有他的理由。现在决定已经出了,这个时候再去找他,又能改变什么?”
“没错!现在的情况很诡异,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镇之以静。眼看就要投票了,你现在去找窦处长,如果传出去,让职工们知道了,很可能会造成反效果。不管怎样,先等到结果出来,我们再去找窦处长好好谈一谈,比现在冲动要好得多。”白云天眉头深锁,但还是冷静地说道。
在两人极力劝阻下,杜炜逸胸膛剧烈起伏,勉强克制住情绪:“好!那我们就等等看,看最后的职工投票结果再说!”
说着,甩开包文山的手,气冲冲地回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回到老板椅上。
这是航仪厂内部职工大会,他们没有资格参加,只能在这里等待结果。
在这个关键时刻,白云天、包文山等人也无心回去工作,同时也怕杜炜逸情绪失控,再次跑去找调查组理论,便都留在他办公室,一起静静地等待结果。
墙上的时钟一圈圈转动,每一次嘀嗒声,都会让办公室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说实在的,调查组这一手,把白云天也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有何打算。
万一职工投票,最终确定不与中华制造合并,那又该如何收场?
难道窦处长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力挽狂澜?
或者说……
想到后一个结果,白云天屁股一下离开沙发,站了起来。
“怎么了?”杜炜逸、包文山看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都是一愣。
“没什么,坐烦了,起来转转。”
白云天没有把他心中那个隐隐的猜测讲出来,随口解释了一句,就在办公室内缓缓踱起步来。
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那个猜测。
窦处长,说到底还是兵器工业总公司的一名中高层管理人员,是一名国家干部。
他的立场,始终是在国家一边。
他对自己的欣赏,无非是自己研发出了世界领先的电机、电池技术,以及给他出了个点子,可以解决那些效益不好的军工企业困境。
说到底,他也不可能为了维护一家港资公司的利益,而去违背原则!
这样一想,调查组此次过来的种种举动,就解释得通了。
他们就是要避免与中华制造接触,然后真正公平公正地处理航仪厂的未来。
哪怕最后结果,是不合并!
白云天心中一惊。
但仔细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捋一遍,他发现窦处长也不是完全不帮他们,只是没有那么旗帜鲜明地站到他们一边而已。事实上,还是给他们留了机会……
那就是今天的职工大会,投票结果!
想到这里,白云天本来有些轻松的心情,也不由自主有些紧张了起来。
……
职工礼堂外,站满了人群,许多都是年长的老者和女人,还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打打闹闹,发出欢快地笑声。
但是在场的大人,全都一脸严峻。
在这个关系到航仪厂未来的重大时刻,没有人还笑得出来。一些大人甚至将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熊孩子粗鲁地推开,大声吼着让他们滚出去。
几千人聚集在一起,却没有什么声音发出。
只是偶尔,有人从前排传下话来“窦处长上台讲话了,他代表总公司表态:航仪厂是全民所有制企业,所有的干部职工都有权表达自己的意见,合不合并,全部交给这次职工投票决定,上级不做任何干涉!”
随着这番话传开,静静等待的人群中,引起阵阵波动。
从来都是上级部门,直接决定着企业的发展,甚至连生产什么、生产多少、价格,都是由上级直接指定。
有史以来,航仪厂第一次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份神圣之中,也透露着几许沉重,以及对未来该走向何方的惶恐。
有些人露出轻松开心之色,有些人则眉头紧皱,还有些人意气风发,神色不一。
“下面是任厂长发言……”
“何书记上台了……”
“李所长没有拿稿子,直接脱稿演讲……”
一个个领导上台讲话,从各自的角度出发,向全厂职工传递着“不能让几十年的航仪厂就此消失”“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了,合并才是最好的出路”等想法,做着最后的努力。
前排又有人传下话来。
“开始投票了!”
听到这话,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没有人号召,大家就自动自发地开始向前挤,人群站得越发紧密,彼此之间,肩并着肩,目光都投向礼堂入口方向。
投票的过程很冗长,将近两千名干部职工,依次上台将票投入票箱,足足用了二十来分钟。
在这个过程中,外面等候的人群没有人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越发变得紧张。
“所有人都投过票了,现在开始唱票!”礼堂工作人员悄悄跑出来传话。
人群脚步迅速挪动,都想离礼堂更近一些,似乎这样,就能听到里面的唱票声。
……
“现在开始唱票,由任容厂长负责唱票,有请任厂长!”
作为会议主持,窦处长打开面前麦克风开关,沉稳地宣布道。
任容春风满面,绕过条桌,走向投票箱。
根据前期调查的反馈,情况很明显,大多数航仪厂职工都对企业充满了感情,并不希望被外人合并,以至于让这个光荣的名字从此不复存在。
这次投票,无非就是走个形式。
等到投票结果出来,他多半就能正式升任厂党委书记了吧……
他站在投票箱前,面对台下近两千名干部职工,笑容可掬地将手伸入票箱,在一大堆纸片中,随手摸出一张,抽回手,当着众人的面展示了一下,然后慢慢打开。
“反对!”
他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对着面前的麦克风,大声读出上面的内容。
台上一块黑板前,袁处长面无表情,在“赞成合并”、“反对合并”两个选项中,反对一项下方,用粉笔画了一根横线。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掌声。
第二百三十五章出人意料的结果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中华制造也派有人在礼堂外等待消息,听到传回来已经开始唱票的消息,杜炜逸再也坐不住了,也跟白云天一样,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他几次想要去现场,又强行忍住。
“放轻松,放轻松,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要镇定。”白云天极力安慰着他,也是在说服自己。
……
“赞成十一票,反对二十九票!”
礼堂的工作人员跑进跑出,尽职地将会场投票结果实时传递出来。
外面等待的人群里,传来热烈的鼓掌声和咒骂声,原本安静有序的人群,迅速乱了起来。
……
“赞成!”
任容展开手上纸片,看到上面内容,微微皱眉,但还是念了出来。
调查组一名工作人员从他手上接过纸片,面向台下展开,以示无误。
任容再次从投票箱中抽出一张,打开,表情更是不悦。
“赞成!”
调查组向下方展示。
“赞成!”
“赞成!”
“赞成!”
一连十几张,都是赞成,任容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表情已经开始变得阴冷,嘴角也向下完成了一个勾。
“反对!”
他的勾稍微回复一点。
“赞成!”
勾回去了,而且向下拉得更深。
“赞成!”
“赞成!”
任容的动作变得迟缓,他读完又一张纸条,手扶着票箱,却迟迟没有伸手进去,两眼望着票箱口,没有动作。
主席台上,一群调查组干部面无表情,就像是泥塑石雕的塑像。而航仪厂干部,则大多面色阴沉,有些人已带上了怒色,只有李所长、洪副厂长笑容越来越多。
“任厂长?”工作人员小心提醒。
“哦!”
任容从沉思中醒过来,再次将手伸进票箱,然后艰难地将其取出,展开。
“赞成!”他的表情呆滞,有气无力地念出声。
台下,忽然传来一阵哭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工人,坐在椅子里,手捧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哭声打破了礼堂的宁静。
所有人都很愕然,他们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竟然是赞成合并的人更多!
猛然有人站起身,大声道:“这个投票不能作数!哪有这样草率决定的,我不服!”
“对!不能合并!几十年的老厂,不能垮!”
“我在航仪厂干了一辈子,从学徒就在厂子里,想不到老了,却要去一家私人企业,我好难过啊!”
会场内顿时大乱,许多反对合并的干部工人,发现形势渐渐走向他们不愿看到的方向,都痛哭起来,吵嚷着要废止投票。
诺大的礼堂内,除了他们,其他人都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不说不言不动。
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这些投票赞成合并的人,未必就希望看到厂子垮掉。
他们只是想要安安生生过日子,想要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想要分到一套住房,让一家老小不用挤在狭小的空间内,让老人不得安度晚年、让孩子没有一个健康成长的童年。
他们只是很安静的活着,为了一个卑微的目标,而违心地投了赞成票。
现在看到那些痛哭的同事们,他们的心里也很难受。
礼堂内,不管是反对合并者,还是赞成合并的人,眼泪都夺眶而出。
哭声很快就大了起来。
哭声传出礼堂,外面吵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接着,更大的哭声骤然响起。
无数老人哭得撕心裂肺。
一些老工人,更是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嚎啕大哭。孩子们也被大人们的突然变化给吓住了,不明所以地大哭起来,他们的母亲,一边拉着自己的孩子,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总厂礼堂周围,一片愁云惨雾。
主席台上,端坐至今,始终没有变化的窦处长,眼角也渗出丝丝泪水。
几个调查团的成员,趁人不注意,快速抹去眼角的泪花。
“还要继续往下念吗?”负责监票的工作人员,犹豫地向窦处长请示。
任容也哀求地看向窦处长,希望唱票就此中止。
只要没有唱完所有票,那么结果就没有定论,调查团完全可以用行政命令,来决定航仪厂的未来。
一切还可以挽回!
窦处长牙关紧咬,由于用力过大,腮帮子也高高地鼓起,面对工作人员的请示,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地吼道:“念!”
任容愤怒地想要甩手走人,可又不敢。
被逼无奈,他只能用视死如归的表情,将手伸入票箱,取出纸片打开,麻木地念道:“赞成!”
工作人员机械地接过纸片,向所有人公开展示。
“赞成!”
“赞成!”
“反对!”
……
票一张张地唱着,并非全是赞成票,其中也有一些反对票。而且就总数来说,其实也有数百张。
但是和赞成票相比,却相差极其悬殊。
随着最后一张票,被任容死气沉沉地念出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接近三个小时。
无需最终统计,只要看两个选项下方,相差巨大的正字,就知道结果如何。
都走到这一步了,只能将全套程序走完。工作人员快速清点着正字,然后将其换算成投票数,记录在册。随即,表格被送到窦处长手中。
窦处长捏着这一张薄薄的纸,感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以至于他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他低眉垂目,久久不语。
礼堂内也是一片死寂,无论选择如何,所有人都对这个结果感到极为震惊,以及极度的后悔。
许多人之所以投赞成票,其实是认为其他人都会反对。出于对合并后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干部班子的不信任,乃至抵触情绪,才写下了赞成二字。
但现在,他们后悔了。
“本次职工大会,投票总人数一千八百五十五人,有效票一千七百三十六票,超过半数,故投票有效。有效票中,赞成与中华制造有限股份公司合并的票数为一千零百六十四票,反对票为六百……七十二票!”
呆坐良久,窦处长才艰难地站起身,手举着那张统计结果,声音颤抖着念出上面的数字。
场内,忽然间响起一片哭声。
台上、台下,每一个人都在哭,即便是那些平时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颜色的人,此刻也是真情表露,哭得死去活来。
这种情绪,即便是在航仪厂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有出现过。
因为那时,他们只看到危机,还没有真正绝望。
而随着投票结果的最终出笼,五三年建厂,迄今已有四十年岁月的航仪厂,很可能就此将销声匿迹,从共和国的企业名单中彻底消失。
这时,大家才真的害怕了。
只有当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它有多珍贵!
任厂长、何书记,还有厂里的那些干部,以及所有的职工,此刻都在后悔。
如果早知道航仪厂会走到今天,他们为什么不齐心合力,将这个厂重新救活。明明他们还有许多的想法,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做。
可是现在,他们即便是想要去做,也没有机会了!
窦处长的身体也在摇晃着,眼前清晰的景物,也在慢慢模糊,他强撑着努力站直身子,用苍老而又干瘪的声音,大声宣布道:“我代表兵器工业总公司,宣布,航仪厂同意与中华制造股份有限公司,展开合并谈判!”
礼堂内,哭声震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