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惜红坐在下首,笑颜如花,老夫人从巩义县带来的人手多是些大男人,而如今赵石后宅多出来的这些女人不是他下属的夫人便是些外来人,她在王府时便贴身照料赵石的起居,来到这里之后,不自觉间,内宅的一些事情除了老夫人之外,便是她说的算了。
这些天清洗打扫,这许多人的饭食吃喝,穿着佩带,还有住处安排,她可没少操了心,往往一天下来就累的不愿动地方,但话说回来,这苦吃的却是乐在其中,心甘情愿的,现在的她就缺个正式的名份,这也是她跟了赵石之后最大的一桩心事,如今能作那位大人的主的人就在眼前,一句话就比她的千言万语都顶事儿的,可由不得她不尽力巴结。
所以这些天来不管多累多忙,每天起来头一件事情便是来老夫人面前给请个安,道个好儿,缺什么,哪里不舒服了,立马就给安排的妥妥帖贴,老夫人是乡下过来的,老是闲不住手脚,她便将后院的一处地方特意留了下来,等明年开春的时候种上些蔬果,也算是给老太太闲暇时找个营生儿,又从跟她走的最近的几个侍女当中找了两个,贴身侍候老夫人。
还有赵石的妹妹赵翠儿,她特意让人从东市弄回来一对儿幼犬,据说是吐蕃出产的獒犬,性情凶猛,极为护主,不过买来的时候看上去虎头虎脑的,牙齿还没长全,看不出什么凶猛劲儿来,到是透着一股稀罕劲儿,送给赵翠儿一只,另外那只便给了范柔儿,赵翠儿一看便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心肝宝贝,人前人后的,惜红姐姐,惜红姐姐,叫的那叫一个亲热,反而是范柔儿只是轻声细气儿的道了一声谢,并不显的有多热络,不过那逗弄小狗儿的劲头可不比翠儿差了多少去,显见也是极喜欢的,不丁点大的小丫头能有多大的心思了?还不是旁人教的,不过人家有个嫡亲的哥哥在旁边,上面又有老太太宠着,显然不是她能比得了的,再一想到那些出府的姐妹们的遭遇,这自伤身世之余,虽是内宅大权在握,行事却越发的谨慎小心了起来。
不过老太太是个慈和之人,很好相处,来到这里还不很习惯,穿衣服都别别扭扭的不自在,还一心想着儿子,安慰两句宽宽老太太的心到没什么,不过在听到老太太将自家的那位老爷称之为野小子,再想想老爷平日不苟言笑的性子,别扭之余却也感到几分好笑的。
“您老宽宽心,老爷那里肯定是军务太忙,放不开身,要不然断不会过年也不回来的,我在外面打听了,左卫的官老爷都没回来,老爷那里肯定也是一个情形的……
平日里就听老爷说起家乡的一些事情,对您老和家里人都牵挂的很呢,您老这回到了京师,这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过了这个年,我领您在京师的好去处转悠转悠……西山的佛寺这大冷天的去不得,但过上几日便是上元灯会了,整夜都不禁灯火的,到时咱们去凑凑热闹,只要您老这里高兴,老爷那里便也少了些心事,差事便也办得麻利,回来的便也早些,到时候一家团团圆圆的岂不是好?您老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石头娘听了呵呵笑了起来,她算不得大家闺秀,就连小家碧玉都沾不上边儿的,这儿子出息了她反而有些担心,总觉得不如在家日子过的那般安稳,但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如今丈夫没了,儿子要干什么她也拦不住,只是儿子是她的心头肉,总是惦记着儿子是不是吃的好了,睡觉是不是安稳之类的,没见到儿子的人总是放不下心来的……
尤其是来到京师看到这么大的一座府邸,再瞅瞅周围围的这一群莺莺燕燕,各个长的都好像花朵似的稀罕人,脑袋便有些转不过个来,这些天还算是熟悉了一些,要搁在刚来那会儿,看到这些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还不得一口一个小姐的叫着,如今周围的人却是一口一个老夫人,转嘴一个您老的叫她,她还真不知说什么是好。
见旁边这个里里外外比个男人还能干,长的又俊俏的姑娘家说了这么一番话,她也只是一叠声的道:“好,好,我什么都好,石头那里忙的都是官家的事情,我这里又不懂吧,又帮不上什么忙,只盼着呀,他别把事情办坏了就行……”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都唧唧咯咯的笑了起来,旁边杜氏笑着接口道:“您呀,就放宽了心吧,我家那口子性情暴躁,没人能管得住的,但来信儿可说了的,他如今这心里最服的就是赵大人,要紧跟着赵大人立功名呢,您说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这样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婶婶,你们说的可是赵家哥哥?”小姑娘好不容易将一大块橘瓣咽了下去,舔着嘴唇,仰头看着石头娘问了一句。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看她纯真中带着娇憨,还有点朦朦胧胧的羞涩,小模样儿煞是令人喜爱,杜氏笑着道:“这声哥哥可喊的恁甜,不过现在喊可没人会听,等到时候见了真人再这般喊上一句,还愁没人心疼?”
小姑娘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用羞不可抑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回头便往石头娘的怀里钻,逗得众人都笑个不停。
这个时候外面走进一个高挑的少女,面皮上有些发黑,高眉深目,胸膛高耸,凹凸有致,面容长的虽也堪俊俏之说,但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士,透着一股异样的异族风情。
这便是那十个赵石从女真人那里赢来的美女中的一个了,她是契丹人士,用的却是汉姓,惜红对这十个姿容姣好的美人是有防范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女真人还在京师刺杀过老爷的,庄子那头派去了七个,剩下的三个都留在这里做些杂事,像是书房之地,起居所在,都没留一个下来,做的都是些应门打扫之类的活计,饮食更是不敢让她们碰上一碰的。
“外面王总管说王府那边又送来一些礼物,说是给老夫人准备的,还有,王总管说外面有个叫张世杰的要求见老夫人,自称是老夫人的外甥,不过看那样子可落魄的紧,怕是冒认亲戚的,就没让他进门儿,现在正在府门外面等着呢。”十八九岁的少女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说道。
“啊,世杰来了?快着,让他进来,什么冒认不冒认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有人冒认亲戚,看你们说的……”石头娘一听张世杰来了,站起身子便要往外走,一边还唠叨着,不过随即想起现在可不是儿子已经是个大官儿了,再不是以前的猎户人家了,不过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走的时候可是答应了妹妹给这个外甥带个信儿的,谁成想到了长安一番忙乱,愣是把这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一听外甥找上了门儿来,哪里还坐得住?落魄?这个外甥在巩义县那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说是在长安也有不小的官职的,比自己那个儿子可是要强的多的,还什么落魄?
张世杰的名字惜红是从赵石嘴里听说过的,这人好像是在侍御史周大人府邸当个幕僚,前些时老爷还去找过他的,这个可来不得假的,立即起身扶着石头娘,回头道:“去,告诉王总管,赶紧将人请进来,嗯,就到后院花厅吧,茶水果子都预备着,让厨房赶紧准备酒菜,精细着些,还有,去请范家公子过来作陪……老夫人,您慢着些个,人又跑不了,不用急的。”
张世杰束手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之上,寒风刮的他的长袍猎猎作响,但身子却是挺的笔直,不过他如今看上去确实有些落魄,棉袍有些破旧,肩膀的地方还打着一块补丁,脚上穿着的布履在这样的天气也显得单薄了些,他虽是努力挺直腰杆,看着几个上下打量他的门房,心里默默念叨着君子坦荡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类的警句给自己打着气儿。
如今他的境遇可是从所未有的艰难,侍御史周显在当今圣上的寿宴上力挺东宫侍卫统领秦克简,给了当今圣上一个老大的难堪,便是御史台主官汪老大人也给他得罪死了,便是秦克简真个赢了自己那位表弟,他这个侍御史也没法干下去了的,之后秦克简落败身死,太子那是个最没担当的人物儿,周显也便成了众矢之的,年还没过,这旨意便已经下来了,当然了,这罪名肯定不是什么忤逆君上什么的,他毕竟是谏臣,犯言直谏正是应当的。
不过还不如扣上这么个罪名来的好些呢,最后御史台有人上了折子,说他贪贿,收受旁人贿赂纹银百两,时间地点,什么人送的,那叫一个清楚,旨意下来便是个收监候审,大理寺那里更是快当,三天之后便给判了个显戮弃市,宫中照准,明春行刑,显见是将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罪的差不多了,竟是没一个同僚出来给他说话的,太子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他身为周显的幕僚,这些事情自然也是波及到了他身上,虽说没人想要跟他一个幕僚过不去,但大理寺传训甄别这些关口还是要过的,最后总算是将他自己摘巴清楚了,但几乎是一夜之间,往常的朋友都不见了踪影,生活也断了来源,这打击无疑很是沉重。
正逢年关,家里是凄凄凉凉,回巩义县吧,这个样子他是死也不愿让乡里同窗看见的,留在京师吧,谁也愿意请他这么个人出任幕僚?躲还来不及呢。
思前想后,在家里柴米将尽之际,总算是下了番狠心,拉下这个脸子来求自己的表弟了,如今他这位表弟简直是红的有些发紫,武状元,羽林左卫副都指挥使,得圣上宠爱,夜宿太液池,还记不记得有他这么个表哥都是回事,到不如先见过姨娘再说吧……
心思烦乱,再加上有些羞窘,站在这堂皇的大门之前,竟是半天都没挪动一下地方,只是出神的看着这座府邸的正门牌匾,牌匾上赵府两个大字写的意兴豪飞,据说还是当今景王殿下的亲笔,就连这座宅子也是景王送的,这等的恩遇,这等的排场,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吗?可如今呢,前途渺茫,便是连个存身之地好像也没有了,若是以前,别是来求人,便是姨母那里发了话,他也断不会拉下这个脸子来的……
唉,他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老师当年说的好啊,官路宦途,凶险莫测,也最是磋磨人的心性,不入官场还能逍遥自在,一入官场,便是想作个方正君子而不可得了。
这些年来他付出了多少?但得到的呢?想起年初时那位表弟跟自己说的那番话,家中父母已然年迈,身子又都不爽利,还都挂念着自己,真要闹个子欲养而亲不在才罢休吗?罢罢罢,这官不当也罢,明日便启程回乡,作个乡间教习,再生个一儿半女,承继了自家香火也便算对得起祖宗了……
既然绝了这心中的妄念,他也是个有决断的人物,立即回身就走,但命运便是这般,在你心灰意懒之际,说不定便有转机出现的。
侧门吱呀一声响,已经走出了几个人,当先一个紧走了几步,离着老远便喊上了,“表少爷,表少爷,您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