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道贵客是谁,原来是南长史……”
见到南十八,第一句话就让旁边的李博文嘴角一抽,瞅了一眼陪着赵石过来的陈常寿,心里却道,咱家大人这官场套话说的也真是“情真意切”了,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上朝还要咱们几个琢磨着怎么说话才算得当,最后却是生背下来的那位大人啊。
南十八一见赵石出来,立时便已站起身来,这做派和当初见到时那身脱也脱不去的名士风范有了很大的不同,他身材很是魁梧,笑的也分外的夸张,竟是当即深深一礼,“赵大人,十八此次是有求而来,可算不得什么贵客,知道大人如今公务繁忙,十八不想多说,只想与大人单独一叙……”
赵石到了愣了愣,他如今可是知道,这些文人士子,不管名气大小,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而且越是心机深沉之辈,说起话来,越是能弄的你云山雾罩,好像不如此,便显不出他们的高深莫测来,就像是府中的陈常寿等人,便是跟他回话,也都是先旁敲侧击一番,然后才会渐次深入主题,更何况旁人了?到是没想到眼前这位相府长史一见面就直奔主题,让他一愣之余,却是好感稍增。
不过转念一想,能让眼前这人着急的事情,估计也不是什么小事吧,心里又是一紧,头却疼的越发的厉害了。
陈常寿和李博文对视了一下,都在对方眸子中看出了喜色,两人在赵府中的时候都不短了,却是各管一摊事情,经历不同,性格有异,又都是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文人,加上同为东主做事,隐隐间难免有些相竞之意,所以便也交情淡薄,这个时候却是头一次心有灵犀一般,齐齐一躬身,辞了出去。
待得花厅之上只剩下了赵石和南十八两人,赵石这才微微点头示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身子虽还挺拔如故,但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疲倦却潮水般涌了上来,他不论今生还是前世,身子都是强壮非常,很少有病痛之扰,但此时坐下来,却是突然觉着背后有些泛凉,头也有些昏沉,心中暗惊,看来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然病上一场,可不把什么事情都耽搁了吗?
“南长史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了吧……”两人坐定,都沉默了些时候,赵石直接开口道。
南十八微微沉吟,眸光定在赵石脸上,有些无礼,但并无什么侵略性,他今日前来,已是打定了主意的,对于眼前这位朝廷新贵自然也是知根知底,他不像其他人般,只会感叹此人年纪多轻,又得皇帝几许恩宠,前程有多么远大,他所看重的却是这位自入朝以来,所用人等来历各异,可以说是繁杂到了极点,但却都能人尽其用,此人出身寒门,能容得下杜山虎,段瑞等人也就罢了,毕竟同样都是没有家世背景之人,在军中相互扶助也在常理之间。
但此人麾下还有张锋聚,杨胜,折沐,李全德,费榷等人,这些人任一个拿出来,都是大秦家世显赫的年轻俊杰,这些人物到了谁的麾下都是打不得又骂不得,让人头疼的角色,但如今却都被这位年轻的大人压的服服帖帖,就算在西北声名卓著的拼命三郎张嗣忠如今也留在了左卫任职。
其中还有张世杰,陈常寿,李博文这样的文人谋士,张世杰秉性端方,是赵石表兄,生于小富之家,在他看来,其人之才不在为人幕僚之上,而应在朝野之内的,若能应时而动,将来成就不可限量,陈常寿的来历他摸不准,但其人之才略却不在他之下,也是三人中最难应付的一个,至于李博文嘛,听说是赵石从街上捡来的,这人在他看来,无半点君子之风,脱略行迹,心性有些轻浮,放在草莽之间,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生,但此人见识却堪称驳杂,才干也是一等一的……
这些来历各异之人都聚集在一个人的身边,这都说明什么?一个就是赵石手段了得,不然也难以让这些骄兵悍将,内有傲骨狂气的书生钦服,是天生手握权柄的料子,二来嘛,也是他最看重的,那就是用人不拘一格,不以身份来历而有何成见,人尽其才,人尽其用,这才是最难得的品性,世间人人皆知人才难得,但真正能做到海纳百川者,却是寥寥,这位少年将军处事虽还有生涩稚嫩之处,但有了这等容人之量,将来成就自然非小,这些到还罢了,他在意之处也不在此,也只要将来能有那么万一的机会了了他的心愿,肝脑涂地又有何妨?
想到此处,他再不犹豫,却是解下腰间长剑放在桌子上,这才露出些许苦涩的笑容道:“大人看这把剑如何?”
赵石扬了扬眉头,心里却是嘀咕了一句,难道又要送把剑给他,杨胜如此,折木清也是,冠礼时皇后还送了一把佩剑,私底下,皇长子李全寿足足送了他数十把利刃,若不是深知自己暴力特征很是明显,身份又有些特异的地方,他准得怀疑这些人是不舍得送贵重的东西,于是拿什么宝剑赠烈士之类的话来糊弄他的。
虽不知对方这是何意,但还是将目光定在那把看上去普通平常的长剑之上,剑长三尺左右,藏于鞘中,黑黝黝的皮鞘并无出奇之处,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的白花花的,往上看,剑鄂剑柄的地方也是简单,也无什么特异的装饰。
这时南十八却是满满解开剑柄处的缠布,只见剑柄正面,刻着几个古篆,也亏他这几天读书识字,几个字到是勉强认得,江淮南氏……
江淮南氏,赵石皱了皱眉头,不用问了,他对什么江淮南氏是一点印象也无的。
“这把剑乃祖传之物……”南十八抚摸着几个篆字淡淡道,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眼神变幻,有痛恨,有眷恋,更多的是一些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可见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在他心中的份量了,赵石并不出声,虽说现在身子越发的不爽利,但还是耐住性子等待对方的下文。
半晌过后,对面这位相府长史才又镇定了下来,手掌用力一按绷簧,一抹寒光无声无息的离鞘而出,赵石一眼便能看出,这把剑比寻常将军们的佩剑要窄上许多,到是士子们平日佩带的饰剑一般无二,也就是说根本不利于劈砍,格挡,但这把剑要说是装饰之用,却又不然,剑身一出,虽无什么耀眼的光芒以及出人意料的寒意,但剑身上幽光沉沉,显见材质不是寻常之物,更兼剑脊之上刻着深深的血槽,其上隐有红光流转,分明就是一件不知缠绕了多少冤魂的杀人利器。
赵石瞅着眼前这位南长史将剑横在身前,专注的好像在研究稀世之珍,脸上神情更加的复杂难明。
良久过后,才从南十八嘴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仿若自言自语道:“我江淮南氏起于唐天宝末年,安胡儿作乱之时,家祖南遇公携弟子亲族十八人北上助官军守城,待得安史乱平,我祖上已积功至游击将军,但身边随他征战的亲人弟子却只余嫡子南礼,其余尽皆战殁。”
“此时战事虽说稍平,但朝野上下尽是争权夺利之辈,不思收拾山河,只知结党营私,更引外族入境,肆虐北地,烽烟无日或停,我祖上率亲族弟子北上,本有一腔热忱,为赴国难,生死不计,但征战十余载,见过了种种人间惨事,长安,洛阳尽成焦土,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兼之身边亲人生死两隔,心灰意懒之下,辞官以归故里。”
“然我南氏在军中已有威名,家祖一柄长剑,也不知刺杀了多少敌军大将,身边弟子亲族人人习那刺击之术,往往敌军未动,大将便已遇刺身亡,其中就有安逆二十八将之二,由此,江淮南氏多出敢死之士,有古刺客之风的名声不胫而走……”
说到这些祖上的丰功伟绩,南十八脸上多了几许光彩,不过随后便有些黯然,“家祖辞归,当时大太监李辅国权势熏天,排除异己,削夺诸将兵权,麾下走狗多有奇人异士,也不知听谁说了南氏的名声,派人对我祖上百般拉拢,家祖深恶此辈,自是严词拒绝,就此得罪了阉人权奸,回乡途中遇袭,家祖力战而死,只嫡子南礼负重伤脱走……”
“身负血仇,南礼公也绝了回乡之念,就此游荡江湖,结交草莽义士,曾数次率众刺杀权奸,却皆不可得,后权奸身死,纵有不平之气,然却没了对头,于是定居于大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就有了我们这一支族人。”
“然世事多艰,身处乱世,群雄并起,人命如草,想要平安度日而不可得,祖宗无法,遂练死士,货于王侯大将,后周柴氏定鼎中原,那后周的开国皇帝身边就有我南氏先人为护卫,后逢赵匡胤,赵匡义兄弟专权,密谋反乱,柴氏妇人幼子惶惶不可终日……”
说到此处,南十八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家祖南贵公临危受命,更名改姓,几经生死,这才得了那两个狗贼信任,得以接近其身前,之后更是在两个狗贼身边安插亲族死士六人,于其起兵谋反前夜突然发难,想要刺杀两个狗贼于帐中,只可惜,……”
说到这里,南十八顿住话头,眼睛已经有些发红,之后的声音也有了哽咽,“只可惜那两个狗贼防护周密,竟然未能得手,其间详情更是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家祖与族中六人皆死于当场是没错的了,不过赵匡胤那狗贼身边的心腹谋士赵普在当夜重伤不治,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嘿嘿……不过尤为可笑的是,有与家祖相交甚密之大臣传来消息,也许是那两个狗贼被吓破了胆,竟于当夜入宫请罪,和那柴氏密谈了一夜,最后两人一个成了辅政王,一个却是成了辅国大将军,南某后来细想,两人谋划多时,这等谋反大事,岂是能说不干便不干的?这里面的因由也许有三……
其一,家祖等人暴起一击,虽不能竟功,但却让两人心胆皆丧,更不知身边还有多少刺客死士时刻虎视眈眈要取他二人性命,为性命计,所以才有了妥协之心……
其二,那谋士赵普惊才绝艳,乃世间少有之贤臣,两个狗贼倚之为左膀右臂,一旦身死,却是少了最得力之臂助,成算便也少了五分。
其三,其时朝中大臣也并非皆其一党,当夜被刺,两人以为阴谋败露,若行险一搏,最终却是可能与柴氏两败俱伤,得不偿失,两人皆是世间少有之枭雄人物,决断非常,于是立即进宫请罪,与柴氏共同执掌朝政,嘿,一国之上,有两位君王,也就曹孟德等世之枭雄干过这样的事情,而能相安这么多年的,更是绝无仅有,那赵匡胤和赵匡义兄弟真真是好手段啊……”
状似赞叹,但南十八的表情却带出怨毒之色,也是这许多年未曾向任何一人倾吐过心事,这一说开,便好似难以停下,情绪也是越来越是激动难抑。
“这倒也罢了,那后周由谁当皇帝,又由哪个主政与我南氏何干?我南氏不过是挣扎求存,为人刀斧罢了,握在谁的手中我南氏也认了,更何况此次还搭上了我南氏七条人命,但凡那柴氏有些良心……
唉,世上人心啊……后来之事以大人之聪明也应该猜到了,那赵氏两个狗贼却是向柴氏提议交出南氏一族,那柴氏也是无情无义,轻易便答应了下来,我南家几乎没有得到半点消息便被人杀上了门来,我南氏嫡脉三十余口,旁支亲族数百人立时便成刀下之鬼,之后流落在外侥幸活下来的族人又有数十口遇难,直到我父亲这一辈上,后周朝廷也是追索不停,我一家本已更改了姓氏,到了金国境内隐居不出,我那父亲也早就息了报仇雪恨之心,只望能安生度日罢了,但到底还是被那行人司的爪牙找了出来,于是一家七口,也只剩了南某一个,后来南某才从擒到的行人司牒探嘴里知道,那行人司指挥使姓赵,乃是赵普的子孙,他祖上为家祖所刺,历代皆有遗训,不得放过一个南氏子孙,但有踪迹,便要斩尽杀绝……
嘿嘿,他赵家只死了一个赵普,却要我南家这许多人的性命陪葬,好,好,好的很呢,既然如此,索性南某便恢复了姓氏,当年家祖以十八义士起家,索性便叫了南十八,之后南某潜入周境,连刺赵氏族人十数名,和那行人司死士交手七次,也不过是给南某留下几道疤痕而已……
本来南某已存必死之心,想要去开封城中碰碰运气,但最后一次与行人司密谍相遇,南某却是受了重伤,养伤的时候静下心来一想,如此深仇,怎是几条人命可以揭过的?旁人到也罢了,那柴氏尤为可恨,嘿嘿,那柴氏还好意思在皇宫中建了一座什么取义亭,真真是寡廉鲜耻,不知所谓,若不能灭其国柞,平其族姓,怎能息我心头恨意?
这之后南某遍访诸国,南唐,后蜀,便是金国的大都南某也去了一次,最后才来到大秦,南某本已身心俱疲,观各国君主,皆无问鼎之志,便是这大秦的先帝,虽是英明,但在南某看来,也不过守成之主罢了,南某本已打算离去,听闻漠北诸胡混杂,其中不定便有英雄出世,就算找不到,也是个脱离追杀的好地方,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想却是阴差阳错的入了相府,一住便是七载,杨相虽说待我不薄,但南某身负家仇……
大人这下应知南某来意了吧?”
他说的虽是慷慨激昂,但赵石在旁边听着却是有些头晕,赵匡胤?柴氏?后周?这与他赵石何干?找他……还不如阉了自己进宫当个太监来的有希望些不是?
不由疑惑道:“南先生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