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抚使府后宅。
此时已是大秦成武三年二月,冰雪初融,肆虐北地的寒风虽还未曾消去,但却已不再那么寒冽刺骨了,都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但那到底是南边儿,在大同这里,二月间冰雪还未消逝,天气照样寒凉无比,就更不用说什么绿叶了,你能找到,也算你有本事。
不过随着南风偶尔拂过,温暖湿润的气息也会渐渐占据主导,第一场春雨也不会太远了……
宣抚使府后宅花园,赵石站在花园里一处暖阁门廊上,倚着栏杆,注视着花园池塘上并未完全融化的冰凌积雪,在他身后,不颜昔班束手而立。
经过这一个冬天,不颜昔班好像一下子便成熟了许多,属于年轻人的稚嫩青涩也已褪去不少,因为这个寒冷的冬天,让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早已从重返草原,初得部众的狂热中清醒了过来。
瞧着那魁伟身影的目光,虽然严肃而恭顺,但偶尔还会闪过几许复杂难辨的光芒,而他也明白,随着天气渐暖,他再次回去草原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也差不多明白了这位姑父大人的意思到底如何。
鞑靼人,衰落中的鞑靼人,还不配拥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一个明晰,无情而又强硬的回答,让他抱着的许多幻想彻底泯灭了个干净。
“想清楚了吗?”赵石沉厚而又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响起,他刚送走了太原府知府,年后,许多地方上的事情,都要到宣抚使府报备,并将这一年要做什么,和宣抚使大人商量一下。
太原府其实是河东第一大府,但宣抚使驻于大同,大同府的地位也就略微高了一些,再加上这里以前是金人西京重地,天然的政治地位就比太原府高。
这么一来,太原府知府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过说实话,太原府的位置比大同要来的重要的多,那里才是整个河东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秦军以后征战于北地的必然的粮草转运之地。
所以太原府知府的到来,赵石必定要慎重以对,许多事情,都是完整的听了,多数都是赞许,只有一些事关大军军务的,才会插言做出自己的决定。
不过从太原到大同,毕竟粮草转运还是颇多艰难,这是一段日子之内无法改变的事情,太原府的难处也有很多,听的赵石也是头昏脑胀。
所以赵石心里既定的目标,还是要将大同作为河东的中心,以后要从这里,征伐河北,北上草原,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来说,大同在赵石心目中的分量,都要居于太原之上。
这其实也决定了,在他任期之内,大同必然会渐渐繁盛起来,真正的超过太原,成为河东之地的政治中心。
这些日子见了很多人,政务上的事情,纷繁复杂,远非大军作战可比,这让他感觉有些疲累,今日送走太原府知府,便更是如此了,所以才到这花园里走走。
不过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想要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清闲,可就太不容易了,这不,还是将不颜昔班找了过来,因为过上些时候,恐怕就要出兵草原了,这是他既定的策略,不会更改什么,而作为鞑靼人的王子的不颜昔班,也让人有些头疼,人心难测,注定是要谈上一谈的……
听了赵石问话,不颜昔班垂下头,恭敬而又坚定的道:“鞑靼人属于草原。”
一问一答,虽然简单,却与当日他北上草原时那番问答如此的相似,但此时不颜昔班的心境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赵石头也不回,但语气却已缓和了许多,“过些时日,咱们一道去草原走走,我也想再看看,在听听,草原上的英雄豪杰们到底如何了……”
不颜昔班猛的抬头,惊讶的道:“姑父是想……”
赵石轻喟了一声,“军人总要追随战争的步伐而前进……草原部族林立,很多人是不会愿意看到汉人帮助鞑靼人在草原立足的,上次你们北去,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这一次,恐怕就不会那么轻松了,你以为,凭着一万秦军精锐以及这次得来的部众,就真的万事无忧了吗?”
不颜昔班从震惊中醒转过来,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道:“姑父还是不放心我吗?”
赵石转过头,瞅了他一眼,笑了笑,不以为意的道:“这一次去草原,要做的事情很多,汪古部王子回到草原的消息,估计已经传开,此次北去,可能就是连绵不绝的杀伐,你真的确定,你能带着大军,收回鞑靼人的草场,并登上汗位吗?”
不颜昔班皱着眉头,心里纠结着,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一个冬天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话,“姑父想要鞑靼人怎么样呢?”
赵石毫不意外,更好像早就等着他在问这么一句,笑了笑,转过头去,“几百年过去了,中原战乱,女真人,契丹人都曾辉煌一时,现在的草原上,眼瞅着蒙古人越加强盛,而鞑靼人呢……那么你以为,我会让鞑靼人如何?”
不颜昔班滞了滞,垂首不语。
赵石继续道:“汉人不去草原,照现在看来,鞑靼人的命运便只会有一个,不是被乃蛮部吞并,便是会屈服于克烈部,以后也许还会听到鞑靼人的名字,但他们将不会以云中,云外草原的霸主出现,甚至于他们也将不再拥有自己的草场,因为所有的草场都是他们的主人的,可以任意剥夺……”
“说实话,我是不愿看到这种情形的,我们已经来到大同,鞑靼人被吞并,无论是乃蛮部,还是克烈部,都将实力大增,对于我们汉人来说,坐视不理,便等于养虎为患。”
不颜昔班听的无比入神,这还是这位姑父第一次向他详细的解释整个大局,他本就在国武监进学了很长一段日子,只是限于见识,所知所闻太少,所以并无法清晰的把握这些东西。
不过就好像一层窗户纸,一捅也就破了,却让他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实际上,说来简单的很。
这时他心里有些激动,不由道:“如果鞑靼人强盛起来,也是汉人不愿见到的了?”
赵石微微颔首,轻拍了一下栏杆道:“汉人有句老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像之前的金国,强盛的时候,鞑靼人便只能供他们驱使,成为他们的战刀,一旦衰落下来,鞑靼人还可作为他们的屏障,你说,一旦鞑靼人太过强大起来,会怎么样?”
不颜昔班想了想,有些黯然,不过还是道:“就像蒙古人……”
赵石赞许道:“不错,就像蒙古人,他们本来还接受金人的官职,为金人牵制塔塔尔人,并为金国在草原征战,献上自己的战利品,以取得金人的欢心,但如今蒙古人一旦强盛了,便也不会再任由金人欺压,甚至于成为金国的心腹大患。”
不颜昔班犹豫了一下,瞅着赵石的背影,问道:“那姑父想要鞑靼人怎么样?”
相同的问话,但含义却已大不相同。
赵石回头看着他,目光深沉,“你年轻气盛,去了草原一趟,回来便欲跟我讨价还价,让我很是失望,鞑靼人想要得到什么,我比你清楚的多,还用你来跟我讨要?我想给的,自然会给你,不想给的,你要也无用。”
“一个鞑靼人老头儿而已,说不定还做过金人的奴隶……如果你不是琴其海的侄儿,她在这世上又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道我会如何做?”
想起那颗滚落的人头,已经喷溅而出的鲜血,不颜昔班身子微微颤抖,他完全明白了赵石的意思,脸色苍白的看了赵石一眼,再次垂下头去。
“侄儿全凭姑父吩咐就是。”
赵石挥了挥手,“该说的,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回去准备行装,过几日咱们就北上草原,不要再让我失望……你也好好想想,鞑靼人日后随我征战,难道还辱没了他们不成?”
不颜昔班眼睛亮了亮,随后沉默的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隐没,赵石揉了揉额头,抬头望天,心道,虽然准备仓促了些,太原,大同都不算太安稳,但时不我待,草原上克烈部已经居于劣势,一旦克烈部被乃蛮部击败,没有了克烈部作为屏障,乃蛮部根本不会想到,他们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敌人。
与其如此,不如在此时见机行事,拖一拖乃蛮部的后腿,他甚至不介意,跟克烈部联合起来,将蒙古诸部彻底的锁死在东北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