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城,王府后院。
这是个平平静静的冬日午后,龙渊王府前院一切如常,可后院却十分之凝重。
前后两进院落里,至少有数十人值守各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而清幽的小院之中,有且只有张文安与老王妃两人,连一个丫鬟都不在身边。
“这都多久了,这都多久了……”
张文安来回踱步,心中忐忑,有些焦躁。
这一日,来的太迟了,晚了不是一个时辰,而是足足一年半。
常言道,怀胎十月,可这,已是两个十月都远远不止了,哪怕这不是正常的产子,可也显得太过不同寻常。
他来回踱步,吵的老王妃也无法平静,转动佛珠手串的动作都不由得一滞:
“再不闭嘴,就滚出去!”
“得……”
张文安忙闭上嘴,只是捏着竹杖的手心有些潮湿。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王妃闭上眼,不住的转动着佛珠,心中默默祈祷。
“小姐……”
而与两人想象不同的是,房间之内,学了半年接生的小丫鬟进退维谷,根本无处下手。
如雾蒸腾的水汽,不知从何而来,充斥了整间房,雾蒙蒙一片,
什么都看不清。
“东龙道果,神通不熄……”
雾气之中,裕凤仙凝神静坐,细密的汗珠打湿了头发,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她在产子。
可却与任何人想象的都不一样。
她是神通产子。
嗡~
似有似无的嗡鸣,似从魂灵深处流淌而出,于她的小腹处的氤氲光团处汇聚。
神通晋升二重之后,裕凤仙才明悟,当年拦江老龙是如何暗算自己的。
东龙不熄,传承不绝。
这门神通不但令她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庞大精力,更让她拥有了对于常人而言,不可思议的神通能力。
神与气合,能诞神子。
她不需要子嗣,可既然奶奶想要,她终也是无法拒绝,可让她嫁人,却也万万不能。
神通晋升二重之后,她方才彻底松了口气,可神通也不能无中生有,需要凭依,
或者说,需要一缕‘神’。
而最终,她选择了杨狱,平生第一次,挟恩图报……
“呼!”
“吸!”
房间之内,雾气升腾,小丫鬟惊骇后退,只觉那雾气之中似有一尊庞然大物在吞吐,令她心头悚然。
她好几次都想冲出门外,可却又不敢,只得小心翼翼的靠近墙壁,大气不敢出。
呼!
似是片刻,又似是许久。
雾气之中的悠长的呼吸声消息不见,可取而代之的,是剧烈到极点的波动。
唯裕凤仙可以察觉,丝丝缕缕的精气自她小腹出外溢,于她的双手之间,汇聚成团……
“要生了吗?!”
雾气之外,小丫鬟心跳加速,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而就在她煎熬等待之时,那雾气之中,陡然响起一声极为嘹亮的哭声!
“哇!”
那哭声一响,整座房屋都似是一颤,旋即,充斥房屋的雾气就猛然挤破了门窗!
屋内的诸般装饰,连同小丫鬟,都被一下排斥了出去。
“娘!”
筋疲力尽的裕凤仙不及缓口气,她的心头,居然响起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叫喊。
娘……
从未有过的称呼,让裕凤仙都怔在了当场,差点都忘了追究这声音的来处。
什么娘?
叫我?!
裕凤仙震惊低头,看着身前大哭的肉球,下意识按住了榻前的青龙偃月刀。
“娘,是我!别拔刀,别拔刀!
我是张玄,在二十九年后,与您对话,时间不多,您听我说……”
裕凤仙反应过来,想要提刀的刹那,心中的声音陡然高亢了几个声调,可同时,也变得极为模糊,失真:
“……去救他,去救他!告诉他,千万不要突破十都,陆……所有人,都会死!!!”
“???”
裕凤仙茫然四顾,又低头看着身前嚎啕大哭的婴孩,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救,救谁?”
……
……
呼呼~
寒风吹卷大雪,天地一片肃杀。
定安道与边关尚隔西北,却也仍属边关,大风雪来得早,去的晚。
此时,年关刚过,定安城中却无丝毫的祥和之气,行人、摊贩寥寥,寒风中透漏着萧瑟与凄冷。
一派风雨欲来之象。
若有人于高处俯瞰,就可看到,如今的定安城,炊烟似都减少许多,而少的,却不仅仅是奔赴边境的军卒。
“这一天,终归是到了……”
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李闯的神色漠然,心中却是升起黯然。
得怜生教扶持,只数年,他就攻下了整个定安道,所过之处,诸多城池望风而降。
然而,之后的十年,他却被困在了这座定安城中。
同属边关三道,定安道的地势比之西北、龙渊好上不少,依着怜生教中高手所言,退可取西北、龙渊,进可窥东阳、麟龙。
可真个身处此间,他才知局势之难。
东阳道,隔内海与东越遥遥相对,而另一侧的麟龙道,有着西府赵王的余荫,实力雄浑。
而龙渊、西北……
“杨狱!”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会从梦中惊醒,一度到了不想听人提及这个名字的地步。
可这一天真个到来之时,李闯却发现自己心中十分平静。
“常言道,树倒猢狲散,你还未倒,可这树上树下的猢狲,却似已逃了不少……”
淡漠的声音传来:
“半生煎熬,十多年打拼的基业,似乎就要土崩瓦解,你,甘心吗?”
李闯缓缓抬头,不知不觉间,他又来到了这处小庙,风雪中,小庙内那似佛似神的泥塑,好像在笑。
“其实,这一切,你早该有所预料了。无论是怜生教,还是你手下的那些乌合之众,本就不能作为根基……”
泥塑淡淡的开口:
“顺时,他们无往不利,逆时,抛弃你,本也是理所当然。更遑论那杨狱,只身推漠北,只手覆二国……”
“你若要嘲讽,大可不必!李闯不过龙渊一驿卒,原本一无所有,如今再失去,又能如何?”
风雪中,李闯按刀而立:
“纵那西北王功行盖世,李闯也不惧他,有死而已!”
只是,可惜了跟随的军民……
心中黯然一闪而过,李闯转身就走,大军已是开拔,他身为定安之主,绝不能后退半步。
“其实,你还有机会……”
咔擦。
脚下的地砖被一下踩碎,李闯猛然回身:
“你说什么?”
“塞外一战,天下震动,诸王惊惧。那杨狱已具备鲸吞天下之力,无论是铁横流,还是薛地龙,都不可挡之……”
泥塑开口:
“但你,却是个例外。”
“李某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李闯自嘲一笑。
诚然,从边关驿卒,成为一道之主,他也曾有过自矜,可这份傲气,在那位西北王的面前,却又什么都不是了。
“你或许不信,可事实上。你有天子之气,本是当世潜龙,本该雄踞西北道,
本该革鼎大明,称帝大顺,本该……”
“够了!”
李闯冷声打断了他的话:
“神神鬼鬼,玄玄虚虚,你当李某是三岁孩子,任你哄骗着玩吗?
这世上,强者上,弱者小,哪有什么本该,哪有什么既定!”
这番话,他不是第一次从泥塑的口中听说。
最初,他还有几分相信,可到得如今,他哪里还会信?
“这些年,你让李某修建的转运台,已修足了八十一座,可结果呢?”
“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
李闯胸膛起伏,若非知晓办不到,他恨不得立时出手,劈碎了这泥塑。
十数年里,泥塑曾指点过他多次,而这所谓的转运台,是初见之时,他就开始修建的。
依着泥塑所言,此举,可逆转天时,夺回他被窃取之命,然而……
“本座所言,句句属实,只是你不听而已。十年间,你至少有三次攻伐西北的机会,可你优柔寡断……”
泥塑摇摇头:
“一次两次,也还罢了,那杨狱出关之时,你竟也按兵不动,何其之可笑也?”
李闯默然。
十年之间,他的确有数次机会攻伐西北、龙渊,可最终,他仍是打消了念头。
他出身龙渊,族谱之中,足有半数死于异族进犯,让他趁人之危,与异族联手,他着实无法接受。
“礼义廉耻,道德律法,皆是上位者用以掌控百姓的枷锁……”
泥塑叹息:
“三千年里,有人囚母,有人杀父杀兄,有人欺凌孤儿寡母,有人暗害上位……
可只要功成,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你悟不到这一点,就做不得人主。”
“或许……”。
李闯默然而立。
“终归,你的命数被破,气运被人夺走,否则,怎会如此优柔寡断?”
“够了!”
李闯已是不耐:
“你又要说什么窃命之言吗?”
“你若不信本座,何必在此苦等?”
泥塑回之以冷笑:
“时至如今,你别无选择!信本座,你尚有一线生机,一搏之力,否则,你见不到那杨狱,就会被秦厉虎碾成齑粉!
那头病虎,可是武曲应命!”
“呼!”
沉默良久,李闯终是无法转身,最终低头:
“生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