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心绪波动, 他的同僚却是毫无所觉,看着他手指抚过的那页, 随意瞟了一眼,“啊”了一声。
“能当县丞, 是出身吏门?山阴那种大族林立的地方能当上县令, 这本事可真了不起……”
是啊,可了不起。
无论是士族或是普通百姓, 说起他的父亲, 都曾叹过“了不起”。
他出身吏门,却从来不信命。年幼时敢在贺宗主的门外偷听, 年长后敢提拎着不值钱的野货去“攀交情”,他曾数次治理水患、清淤固堤,周边地区洪水泛滥, 唯有山阴风平浪静,也因此在三十岁时就当上山阴县的县令……
“就是太倒霉了点, 原来当年还定了品的,被别人给顶了。”
同僚啧啧称奇。
“这种事应该不难查到, 他既然才干出众, 后来又成了当地的县令, 得到的士籍被人领了应该会发觉啊?”
是不难查到,父亲应当是去查了,结果越查越多, 反送了性命。
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 他都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他的父亲并不是个刚正耿直之人,为什么要去碰“士籍”这么敏感的事情。
为什么去查,为什么要一直查,为什么想要将这件事揭露出来。
士庶天别,一旦入得士门,哪怕是“二品才堪”的低级士族,哪怕是没有被提拔的“依旧从事”,也依然是入了士门。
谁能料到拼劲半生才得到的嘉奖,却成了催命符。
他收起心中激荡的心绪,珍而重之的将它放回木匣之中,再不看私库里的琳琅满目,只一心一意抱着那几方木匣,仿佛那就是他来的目的。
同僚们知道了梁山伯手上的东西也很高兴,不亚于终于找到了私库里这么多的兵器。
士庶天别不假,但自刘宋开始,因为几位立国的皇帝都是庶人出身,对庶人的提拔也比过去要宽松,有些寒门素儒或对国家有卓越功绩的庶人也能通过“举贤”的途径得到士籍。
这种“举贤”并不和吏部的任命相同,朝中不会下达书令,只由州中正官盖印发文,再由当地郡中正收录,最后发往得到士籍者的地方,将他从当地的服役和纳税名单里除去,登入士簿,享有“士”一阶级的权利。
这张书令应当是由扬州府发往山阴县的,但原文书怕是已经被人篡改了,换成了这页上的那个“句章张荣”。
魏晋时期,世人对士籍的重视犹如天地纲常,任一地方中正都能随时背诵自己管辖范围里的士族门第和嫡系名讳,而随着时局动荡,中正官能够做到的事情越来越少,再加上还有捐官入士、军功入士,士族越来越多,被冒领或者顶替的情况也越来越多。
但无论怎么说,士族的势力依旧能跟皇权分庭抗礼,临川王身为宗室却一直在买卖士籍、抹杀真正有才德者的机会,等于是犯了众怒。
而他私藏兵器等同于造反,又得罪了皇帝。
铁证如山,临川王这次是不想倒也要倒了。找到这样证据的御史台就是大功一件,在这里的同僚说不得都要官升一级。
禁卫军则是高兴花了这么长时间的辛劳终于没有白费,可以回宫覆命离开这地方了。
所以除了梁山伯,几乎每个人都是喜笑颜开。
有了“罪证”,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那些兵器和账簿被搬出去,很快就呈到了皇帝面前,即使萧衍再怎么不愿意相信弟弟并不是造反的材料,有这么多证据放在面前,也不能再自欺欺人。
通过吏部仔细筛查,那些或冒名入籍、或通过临川王篡改祖先身份更改户籍的人中,有许多已经出任一方官员,有些甚至进入军中,成为了领军的将领,也不乏借着士族身份成为巨贾豪族的,细细一想,不寒而栗。
这些人虽然品级都不高,但都是手握实权或富甲一方,临川王捏着这么多人的把柄,只要这些人不想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里,岂不是要任由临川王驱使?
他拿捏着这么多人,又囤积那么多兵器和钱财,不是为了造反,又能干什么?
总不能单纯是为了赚钱吧?
消息传到被幽禁的萧宏那里时,他听完就傻了。
“什么军械?我府里能有什么军械?我府里侍卫的刀剑都是陛下赐的,平时损了我都是让他们改用棍棒的,怎么可能有僭越之处?!”
萧宏虽然傻,但也知道什么东西不能碰,他虽然也借着自己的官职卖出过不少兵器和甲胄,却从来不把这些东西带入府里。
所以这么多年来,参他什么的都有,也曾被皇兄翻过几次库房,根本就没有被抓到过什么把柄。
下一刻,他悟了。
“是栽赃嫁祸是吧?!他们弄一批东西进去再说是我做的!到底是谁?是王简那个老匹夫还是谢举那个伪君子?!”
萧宏看着面前还算“和气”的马文才,连忙求情:“马侍郎,你替我向我皇兄带话,真不是我做的。”
这王爷脑子确实不好。
马文才不着痕迹地弄走他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指,诚恳地说:“王爷,现在证据确凿,就算我说我信,陛下和朝臣们也不会信的。刺杀陛下、私藏兵甲都是死罪,尤其之前乐山侯又私铸官钱,陛下本就在气头上,数罪并罚,王爷现在实在是危险的很……”
萧宏听到私藏兵甲时还能理直气壮,但听到“刺杀陛下”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善了,顿时缩着像是鹌鹑一样,满头满脸都是大汗。
他知道马文才说的是对的,他恐怕是在劫难逃。
“我现在还能怎么活命?”萧宏是个懦弱无能的性子,此时此刻,一直以来“看顾”他的马文才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倚靠,他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马文才,无助地问:
“请朝中大臣们替我求情行吗?求求你,帮我给府里送个信,让我的妾室江无畏开了库房,多给这些大臣一些礼物,让他们帮我说话……”
他被抓时便知道几个儿子都逃了,府里只有江无畏还在主持大局。
平时他只顾玩乐,许多事都是江无畏帮着打理的,遇到大事她也能出主意,他对这个宠妾极有信心。
马文才欲言又止,之后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开口道:“怕是不行……”
萧宏懵然地看他。
“王爷府里的奴仆起了歹心,就在王爷被带走后不久,他们趁乱抢了游仙园里的财物,又一把火将游仙园的主院烧了。可怜畏娘娘一介弱质女流,哪里抵抗的了那些凶神恶煞,竟被活生生烧死了……”
马文才看着萧宏煞白的脸色,又叹了句。
“王爷请节哀。”
他一句“节哀”说完,萧宏已经泪如雨下,哭号着“畏娘”的名字,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马文才本来还有猛药要下,彻底击破萧宏的心防,谁知他话还没说,萧宏竟已经经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
之前他那般怕死也只是痛哭,可听说了江无畏的死讯却晕了过去,可见对其用情至深,并非只是贪与色欲。
这样的人竟然也有真感情,倒让马文才诧异。要知道他可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和富贵,连亲生儿子都能“大义灭亲”了的主儿。
没有一会儿,萧宏幽幽醒来,又是泪流满面。
“马侍郎,我知道你特地来和我说这件事,肯定是还有转机。”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哭号,只是任由眼泪淌了满脸。
“你一定有救我的法子,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他一定要从这里出去,要回到王府,要让害了畏娘的人偿命。
若不是他被陷害抓入宫中,畏娘哪里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王爷快人快语。”
马文才知道自己这时候要再故作好心对方反倒不信了,于是随口丢出一个条件,“王爷家财万贯,随便从手里漏一点给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听到马文才的话,萧宏高兴地笑了。
“原来是为了财啊,这个好说,不必等我回府,我在京中就有七八家铺子,我等下给你写几个字,你去提钱,铺子也给你了!”
萧宏见他是为了钱的,竟然喜笑颜开:“我现在就给你写啊,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有时天真烂漫,只要有可以依靠之人,立刻就又有了希望。
马文才一生之中也没有见过这么好对付的“对手”,带着几分狐疑,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依在下之见,这罪是脱不得了,也没办法脱。兵甲和刺客都是真的,又怎么能把它们变不见?想要活命,就只能认罪。”
他说。
萧宏不干了,失望地嚷起来:
“你说的都是废话! 我认罪就是死啊!”
“认罪也有技巧,便拿您私藏兵甲来说……”
“那是栽赃!”
萧宏气道。
“是,是栽赃,但您没有证据。所以,在下建议您干脆也把这兵甲的事认了下来,但不要说是您做的。”
马文才徐徐道来。
“世人皆知,西丰侯萧正德有不臣之心,昔日曾夜袭台城,还做下背德之事,如果这些兵甲不是王爷囤积的,而是西丰侯所为呢?”
萧宏一点就通,惊疑不定道:“你让我把这事推到我儿子身上?”
马文才点了点头。
“西丰侯不忠不孝,一直都在连累王爷,如今能为王爷分忧,倒算是全了孝道。您大可把这件事认下,就说这些东西乃是西丰侯昔日所藏,他死后被您发现,却不知如何处理,又惊又惧之下只好藏在暗处,不敢让人知晓……”
他顿了顿,又说。
“便是刺杀陛下之事,您也可这样推了,便说那些人是西丰侯的心腹,是为主报仇的,您并不知晓,或许能让陛下动了恻隐之心。”
“妙啊!”
萧宏这下彻底放心。
“马侍郎你真是厉害!等我脱了困,一定要好好酬谢与你!不不不,我现在就要酬谢你!”
“只是王爷认了这些罪,不见得就能保住性命。”
马文才没有露出喜色,反倒一句话打破了萧宏的笑颜。
萧宏僵住,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也许有心放过王爷,但满朝文武和御史台却不见得会放过。铁证如山,即便王爷能说动陛下,却说不动这些铁石心肠之人。”
马文才又解释:
“如今国库空虚,眼看着北方动荡很可能再起战事,今年收成又不是很好,无论是军备还是粮饷都不足,不少人就打着王爷府中那些个库房的主意,一旦王爷获罪身死,那些东西就会收归国库……”
“陛下未必有杀意,但经不起朝臣的‘劝谏’,毕竟陛下也缺钱,而王爷这次是真的错了。”
他淡淡笑着,似是已经看到了萧宏凄惨的下场。
“王爷这么多年来立了不少仇家,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世上少不了落井下石之辈……”
“那我该如何是好?”
萧宏一想到自己的那些宝贝和财帛就要变成别人的,连自己的命也要没了,顿时心如刀绞,又对那些“迫害”自己就为了谋财的人怒火中烧。
“既然为难王爷的是为了谋财,若想活命……”
马文才心中大笑,面上却诚恳至极。
“只有在殿上献出家财,为了那‘不成器’的儿子,向陛下乞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