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另一头,刚刚追出营门不远的宇文泰很快就放慢了速度,变成了不紧不慢地坠在元冠受狼狈出逃的队伍后面,半点都没有了之前积极求战的热切。
没一会儿,随后跟上的独孤信也追了上来,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叫唤起宇文泰的小名。
“黑獭儿!”
宇文泰自己都放慢了脚步,况且领着的又大多是宇文一族的私兵,便等着独孤信追了上来。
他们都出身武川,家中又都是世代酋长,从小一起打打闹闹长大,外人都以为他们感情不好,其实私下里关心热络。
他们原本都投效葛荣军中,葛荣战败后,宇文泰投奔了世伯贺拔兄弟进了精锐营,独孤信则入了先锋营为别将。
到了尔朱荣帐下后,这位豪酋生性多疑,又担心葛荣军中投降的六镇子弟结党营私,所以原本私交甚好的两人才约定着在军中故作感情不和,互相妒忌,以免主将猜忌他二人。
宇文泰打量着独孤信几眼,见他头上帽缨未动、头发一丝不乱,就知道他也是一点都不着急,于是面露试探着:
“期弥头,难道你也……”
“你也……”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骑马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私下里小声对了下消息。
他们都是在三天前收到了贺六浑的密信,告诉他们尔朱荣会中计,拿下南岸大营后设法离开,先躲藏起来。
贺六浑在葛荣军中时,声望人脉远胜过葛荣,只是他性格不喜出头,所以一直是副手的位置,当初为了任城王和葛荣起了争执,他能拉动八位大头领和他一起叛逃,便可知他的人脉关系如何。
宇文泰和独孤信收到这信时,都是不敢相信,他们也不知这贺六浑如何厉害,竟然还能在尔朱荣军中安插了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他们投了书。
前脚他们刚收到投书,后脚尔朱荣就下令先锋、精锐二营趁夜渡河,他们这才知道什么尔朱荣的计划说不得都是别人安排好的。
这二人会归降尔朱荣都是为了活命,本就没有什么忠诚,所以等南岸大营被拿下时,就假借要追杀元冠受领功的名义脱离了大部队。
宇文泰出于对世伯的情谊,曾私下里提点过贺拔岳几句,只是为了保密不敢说的太多,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心中正在犹豫,就见独孤信也抢着要人头。
若是别人,他自然会暗自惧怕,或是独孤信要是私下和他关系不好会扯后腿,他也要担心一下,但独孤信其实和他关系私下里特别铁,也就无所谓他是不是跟上来,甚至还准备劝他和自己一起藏一下。
这下可好,互相一对,都知道是收了投书要赶快跑,立刻明白事情肯定要生变,领军就换了方向走。
“听说贺六浑带着任城王去了荥阳,投奔了梁人,难道我们要去梁国?”
宇文泰打心眼里不愿意南下,对着独孤信嘀嘀咕咕。
“要不我们还是先藏起来看看局势,过一阵子再看投奔谁去?”
对于贺六浑给他们送信救他们一命的事,他们虽然感激,却也不是死了心就要用自己的人马报恩。
这乱世之中,选择错了一步就是全军覆没,今日要不是贺六浑投书,也许他们就错了,接下来每一步更是要小心翼翼。
“我对去梁国倒没什么抵触,就是担心兄弟们不愿离开故国。”
独孤信一声长叹,摸了摸自己的脸。
“就凭我这张脸,去哪里都能混得开。”
“滚!”
宇文泰翻了个白眼,看了看后方,提醒道:“尔朱荣性格多疑,说不定还会派其他人来追元冠受,我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他想了想,又道:“北面有陈庆之,尔朱荣要去东南的洛阳,西边潼关不易通过,我们往南走!”
独孤信不是个能主事的,宇文泰有了决定,他就随了大流,两个小伙伴一起高高兴兴地带着亲兵家将脱离了主军,往南跑了。
就在他们调转方向往南跑后没多久,侯景的急行军也来到了这里,并且沿着元冠受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
侯景能当上先锋将军、第一个杀入洛阳,说明其部在“急行军”上有过人之处,此时也是如此。
他虽然后发,却先至,第一个追上了元冠受的败军。
当他追上时还不免洋洋得意,觉得宇文泰和独孤信两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将也敢在他面前抢这样的功劳,现在连人影子都没看到,说不定跟丢了迷路了不知拐到哪里去了,还想抢人头?
为了不被人抢功,侯景在追上元冠受败军的时候立刻下令全歼敌人不留活口,那元冠受带着去打猎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出身高贵的官员,哪里是凶神恶煞的羯人将领侯景的对手?
不少人看到是尔朱荣的大军追来了就吓得跌落了马下,还有直接不跑了跪地求饶的,没一会儿就被冲杀了个干净。
侯景带着几千人马,就杀光了元冠受两倍于自己的敌人,又在部下的见证下亲自砍下了元冠受的脑袋,要带回去领赏。
他也不是吝啬的人,知道此番元冠受带着的人马都非富即贵,包起元冠受的脑袋后就大度地说:
“这些王公贵族的尸首就你们分了吧,我就要这伪帝的就行。”
他麾下众将士一片欢呼,高高兴兴地分起了人头和战利品。
这些都是王公大臣,即使出来打仗,身上的衣甲配饰等值钱货还是不少,于是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扒衣服的搜尸体的,偶尔发现一两个活口也是高高兴兴地砍了,场面极其残忍。
待他们完全分完了“战利品”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每个人马上都装的是满满当当,马屁股后面的人头和东西都塞到要放不下了。
侯景得了元冠受的盔甲兵器和宝马也是十分满意,这北海王世子打仗不行,挑东西的眼光却是极好,甲是照夜明光铠,刀是得自前秦苻坚的魏国重器‘神术’,马也是不亚于大宛马的神驹。
这铠甲和宝刀都是历代魏主所用,侯景自然不敢昧下,回去后肯定是要献给尔朱荣的,但这马却肯定是他的了。
直到他们打扫完了战场,宇文泰和独孤信也没有出现,这下侯景开始察觉到不对了。
“这两小子就是拿脚走也应该跟着痕迹走到了,怎么会没跟上?”
侯景心中生疑,“莫不是在路上遇见了伏兵?还是倒霉正好撞上了陈庆之的援军?”
一想到陈庆之,侯景便是一个哆嗦,当即大吼回阵,担心也遭遇伏兵。
一群人高高兴兴地带着满满当当的战利品回返南岸大营,终于在傍晚之前赶到了大营,可是一到营前,顿时大惊失色。
“将军,营中空荡,没有人马!”
“将军,营中粮草物资全部被人搬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将军,大营西边发现了我军的,我军的……”
来人吞吞吐吐,侯景带了人去大营西边一看,只见大营西边已经填满了被马踩踏过的尸体,层层叠叠,点到纵横,错杂骇人。
那些人明显是尔朱荣的帐下,很多面目尚存的侯景甚至都能喊出他们的名字来,每个拒马上全是被马撞上去的尸体,尸体下流成了一条血河。
刚刚才从元冠受那里得到的欢乐荡然无存,面前这一幕仿佛是一场噩梦,更可怕的是一个活口都没有留,没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何在这里死了这么多人。
“是贺拔岳将军!贺拔岳将军的墓!”
有人在搜索活口的时候发现了贺拔岳的墓,惊得大叫了起来。
七八个人在草草堆起的坟头上一阵扒拉,把刚刚埋起来的人扒了出来一看,果然是刚死不久的贺拔岳,身上全是伤口,显然死于围击之下。
贺拔岳是尔朱荣麾下一员猛将,和侯景一样深受重用,轻易不会离阵。现在贺拔岳死在这里,那主帅尔朱荣呢?
其他各部兵马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什么整个大营里的人和东西都跟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都没留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气氛阴惨,看着眼前难以理解的这一幕,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将,将军,我们怎么办?”
有人开始颤抖着问。
“找,找不到人了……”
侯景是羯人,最敬畏天地鬼神,现在也是害怕的要死,只觉得脚底下踏着的土地上到处血肉横飞,四周营帐的影子影影绰绰,仿佛无数鬼影,遍体生寒。
“那,那陈庆之果然会,会妖术,他,他一定是把人都变没有了……”
之前和陈庆之数次交战的先锋营将士们瑟缩着说,“我,我们现在带着这么多东西,要是被陈庆之发现,命没了,东西也没了。”
提起东西,侯景也是一怔。
这番追击屠杀元冠受的人马,所收获的战利品丰厚到出乎想象,也不知这元冠受怎么想的,几乎把魏国宝库里历代皇帝最贵重的兵甲配饰都带在了身上,这让他也收获了不少国宝。
若是平时,他得了这些东西自然是要献上去的,可现在主帅消失,大营空荡,根本找不到自家军队的下落,那这些东西……?
侯景心头一热,立刻做出了决定。
“我们主军消失了,现在根本不知周边什么情况,再留下来有可能被去而复返的军队击溃,兄弟们能活到现在都不容易,决不能这么轻易送命……”
他下令将贺拔岳重新掩埋,又说道:“我们现在发了一笔横财,只要活下去,凭着这些东西,家人和自己都能过的轻松痛快,何必要再继续把头提到脑袋上卖命?”
侯景将元冠受的宝刀直接插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又开始穿戴元冠受的盔甲,显然不准备再“投效”谁了。
“现在魏国上下都征战不休,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我们这些人留在哪儿,都迟早是要被征召去打仗的。就算不被征召,我们留下这些东西,无论魏国哪位宗室继位,日后都容不下我们。”
他们抢的,也许还有各高门大族随身带的传家宝。
侯景看向遥远的南方。
“听说江南风景好,不打仗,女人们的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房里连个婆娘都没有,兄弟们,带上金银财宝,我们到南边投奔梁国萧老儿,找他要几个美貌小娘子当婆娘去!”
侯景麾下全部抢的盆满钵满,哪里舍得去死?一听侯景的话,顿时心头大热,纷纷回应起来。
“去南方!去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