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琨瑜是一个极端护短的人。
这种护短要怎么来具象化诠释呢?
就是, 倘若她是一个评判公义的县官。
如果一个外国人和一个中国人发生了冲突,她一半以上的心都会偏给国人。
如果是她亲密的好友和无关的陌生人产生了矛盾,她三分二的心会偏向好友。
而如果江时和旁人出现了争端,她百分之九十九的心会偏向江时。
所以,在经历完最初的那阵愤怒和失望之后, 余琨瑜小姑娘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正襟危坐,面容严肃地望着江时:“说吧。”
看架势活像是什么包青天在审陈世美。
且先不论陈世美冤不冤, 包青天的气场都前所未有的厉害。
然而江时完全没反应过来, 微微怔了一下:“说什么事?”
“说你让我变成了姘头这件事。”
小姑娘凝着眉,“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你都一一都给我解释清楚喽,我再决定是要跟你一拍两散,还是共同攻坚。”
江时敏锐地注意到, 她用了“解释”这个词。
而非“交代”, 也非“坦白”。
说明在余琨瑜心里, 她还是下意识地倾向于相信“江时是无辜的”这个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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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年因为太爱出风头, 被学校派出国, 师长的态度尤其强硬,便以为自己至少三两年是回不来的。”
因为夜渐渐黑透了, 大晚上的站在院子里受冻吹风, 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所以江时牵着余琨瑜的手, 一边踩着楼梯上楼一边缓缓说。
余琨瑜没挣扎, 老老实实跟在他后头, 听他简述往事。
“我以为自己至少三两年回不了国,所以给家里寄了信,也没写多少,只是把这件事告知一声。我母亲不怎么了解外头的世界,但对于洋人的跋扈和欺辱,还是清楚的,她生怕我出了国英年早逝,便千方百计地想要骗我回家。”
“她说她给我定了一门亲事,要我赶在年节前回去成亲,不然她就吊死在房梁上,以免愧对祖宗。”
“我那时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性子也独,回家后和他们大吵了一架,又跑去顾家找了那位被定亲的姑娘,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地警告她别擅自嫁过来,反正我是一辈子也不会认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似乎是在回忆当年的场景,好半刻才继续道:“大约是我当时的行径实在鲁莽,压根儿不像个成熟的青年人能做出来的事,所以对方也没放在心上,敷衍般地应了,她以为是在安抚应付我,我却当成了一个板上钉钉的承诺。”
“后来我出国,不到一年就被召回金陵,北上之前,只来得及给家里写最后一封平安信。我母亲却以为我从此就能在国内安稳定居,于是瞒着我把顾家的女儿娶进了门,正好是我认识你的那一日,顾长英在我老家被我族亲安排着,牵着一只公鸡稀里糊涂拜了堂。”
男人拧了拧眉,“你说这事儿是不是荒唐至极?”
余琨瑜盘腿坐在软塌上,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他不说话。
“后来的事儿你就都知道了,我去华北,组织为了掩饰我的身份,把我之前的住址和名姓都改了个遍,我家里先斩后奏的通知信自然没能送到我手上。我后头写回老家报平安的信,都是用的学校的名义,至于先前住的那栋宅子,被人买去后便一直空着,信放在信箱里积灰,一直没人拿。也因此,我母亲便以为她早就与我说过好几回了,是我不愿意认这桩婚事才不回她的。”
江时曲指敲击着窗户根儿,语调困倦又懒散:“直到我又用新地址写信给他们,所有真相才水落石出。”
......
听完了这么一长串波折起伏的故事。
余琨瑜坐在软塌上发了好久的呆。
说实话,真要一点一点掰扯起来,谁是谁非其实很难判断。
若说是江时母亲自作主张,可人家又确实是一心为了儿子好。
对于他们这些在旧式礼教渲染下长大的老人家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若说是顾长英不知廉耻非要死缠烂打,可是当年她才一个十二三岁的弱女子,她又懂什么呢。
就连江时自己也说:“我至今仍然后悔,倘若那时不那么嚣张跋扈颐指气使,而是认真地,平等地,将心比心地与她谈一谈,说不定她就听进去了。”
若说是江时自己做事不严谨才导致了如今这一团乱麻......他才是那个真正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成了空的无辜受害者。
而这其中信件的误传和意思的彼此误会,难不成还要怪邮局和上头组织?
......
余琨瑜感到有一些冷,把毯子又往身上卷了卷,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好半天,她才问出口一句话:“说起来,江时,你之前是为什么会成为不婚主义者?”
江时正坐在窗边转手电筒的盖儿,里头电池耗尽了,需要换新的上去。
他的语气懒洋洋的:“就是因为这桩子事啊。”
“啊?”
“三年多前我回过一趟老家,那时候家里人就催着我成婚了,我母亲联合着我婶娘,找了十好几个姑娘让我自己相看,美其名曰自由恋爱。”
“勉强......确实也能算。”
男人的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电沿口:“我那时候也是觉得,人总是要成家的,妻子么,找个听话的,漂亮的,一辈子相敬如宾就好了,所以也听了她们的话,一个个都试着去看了看。”
“然后呢?”
“然后发现压根儿不成。”
他往后一仰,肩胛骨处压着窗棂,嗓音里带几分倦意:“我问她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她们说什么都感兴趣。问她们要吃些什么,她们说自己不挑食。问她们识字不识字,她们说识的不多但一定会认真学。”
余琨瑜想了一下,没觉得这些回答哪里有冒犯:“这态度不是挺好的嘛。”
“是挺好的,简直太好了。”
男人回过头,哂笑道,“可是她们凭什么要有这样的态度?”
小姑娘从毯子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神情怔愣。
“我娶一个妻子,她识字是为了我而识,吃饭是为了我吃,活着也是为了我活,你觉得,我娶的是妻子还是信徒?”
“......也不全都是这样的吧。”
“但没一个是我喜欢的。不论她百依百顺也好刁蛮泼辣也罢,我冷眼瞧着,全都没有感觉,就算成了婚,也不过是为了完成一桩任务,而且这任务天长地久一辈子,还得把自己彻底搭进去,每天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操持家务陪着她上床倒腾,不然就是平白害了一个女人守活寡,这样的任务,在我瞧来完全不值得也没必要去做。”
“.......”
“道不同不相为谋。要和你共度余生为你生儿育女的人,如果目的就真的只是为了生儿育女共度余生,那么这桩婚约的性质就彻底变味了,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性伴侣更合适。”
江时翘着二郎腿,一只手伸出窗外,有一搭没一塔地把玩着夜风:“说句极不好听的,如若家里长辈催促我娶妻,只是为了香火传承,那根本不必要弄的如此麻烦。青楼花馆里那么多苦命女子,我随便找一个心肠冷些的,托她替我生个孩子,生完后立马抱回家给长辈养,再给她些钱,让她安稳过完下半辈子,岂不是更干净利落?”
余琨瑜鸡皮疙瘩都要被他惊起来了,直接从美人榻上跳了下来,光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指着他的鼻子:“江时,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劲儿来。
只是脸涨得通红,明显就是被气的狠了。
最后还是江时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把她拎到床上,放进被子里塞好:“大冬天的,月事还没过去,你给我老实点。”
被窝今日忘了用汤婆子暖,这会儿冰凉冰凉的,余琨瑜一进去就打了个哆嗦,托着嗓音撒娇:“冷——”
“现在知道喊冷了?方才光脚踩地板的时候不是还勇武的很嘛。”
余琨瑜小声嘟囔道:“那我还不是被你气的。”
男人轻嗤一声:“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
“......”
余琨瑜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她虽然身子被硬摁在被窝里,脖子却梗的直直的:“你本来就是在胡搅蛮缠地说歪理。你自己想想,你找个青楼女子生孩子,对长辈们倒是负责了,对小孩儿呢?他没有母亲也不得父亲喜欢,他凭什么要遭受到这样的待遇啊,你把它生出来,可问过它的意见没有?”
江时见她真的较真起来,只好摸摸鼻子认输:“所以我后来就成了不婚主义者嘛。”
“只坚持了两年的不婚主义者叫什么不婚主义者。认真算起来,这么多同学里,你还算结婚早的呢。”
“那不是遇见你了嘛。要不是因为你,说不准小爷现在都已经剃了头发出家做和尚了。”
“得了吧。”
余琨瑜拿眼睛瞥了他一眼,轻哼道,“你这样儿的,一天一个念头,谎话说的比真话还顺溜,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就是这么想的。没哄你。”
江时一弯唇,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一定是这世上最坚定的不婚主义者,连子嗣都绝不会有的那种。”
小姑娘晃晃头,甩开他四处作乱的手。
摆明了不信。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没有。”
“人生来艰苦,老天为了弥补,定会送他一个像样的惊喜。聪明的人抓住了,蠢笨些的,一错眼就不见了。”
男人冲她微微一笑,挑起的眉毛却流露出几分桀骜:“你猜,我抓没抓到?”
“......”
余琨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猜不到显得矫情做作了。
说抓到了又未免过于自信和不要脸。
最后,她把羞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冒出几声模糊又烦躁的嘀咕。
江时凑近了听,才发现是:
“江平常这个人真是烦透了真是烦透了烦透了。”
他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低沉的嗓音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一下就显得暧昧起来。
带两三点笑意,七八分笃定:“小爷抓住了。”
“抓的很牢。”
......
顾长英的事情最终,暂时,还是没有什么结论。
倒不是余琨瑜不想督促江时早点解决,而是,他根本没法儿去解决。
因为手里握着一个大项目工程,那么多权限吓死人的图纸都在他手里,被反复研究了千万遍。
组织上头根本不可能放他离开自己的监视范围内,更别说回胶安县城这么远的地方了。
所以江时被余琨瑜催着写了三封家书,每一封除了问候母亲好祖父祖母好之外,还强烈要求家里人把顾长英送过来,他们好当面谈谈,问问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看看能不能满足她的要求。
说起来,这不正也是顾长英写在信里的意向吗。
但江老太太犹豫了许久。
老爷子向来是不管这些事的。
自从江时他爹离世后,他就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精气神,不爱理俗物。
之后唯一的小孙子又和他大吵一架,独自去了金陵求学,他就越发变得超然世外了。
江时在外头娶妻这样大的事,他也就是在管家读信那天说了几句嘴,之后便再也没管过,成日里就知道举着杆烟,拎着鱼桶去江畔垂钓。
大冬天的钓鱼,也亏得他有这个兴致。
老爷子指不上了,那就只剩下个江母。
然而这个儿媳妇也不是多聪慧的人物,瞒着江时把顾长英娶进门这件事就是她提议的呢。
万一这回商讨着商讨着,她又出什么昏招了如何是好?
江老太太斟酌再三,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管家和陪嫁老嬷嬷的劝说下,把江时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顾长英,去或是不去金陵,都由她自己做决定。
没成想顾长英被告知这个消息后瞪大了眼睛,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月初的家信上说了一次,月中又说了一次,这是第三回 提了。”
江老太太叹口气,“我本不愿让你去,怕你吃亏,但后来想想,你自己个的事儿,还是要由你自己来抉择。”
“当然要由我自己来抉择!”
顾长英把牙齿咬的咯咯响,拼命忍了才把内心的怒火压下去,“我自己的人生,是去是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还美其名曰怕我吃亏,呵,我要是不吃亏那吃亏的就是你孙子了,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是留着和外面的人说去吧!”
她横眉冷对,语气嘲讽:“估计在你们江家人心里,那个余琨瑜才是正经的孙媳妇吧。像我这样不识字又不知趣儿的,活该关在院子里不见天日地做一辈子针线活,是不是?!”
江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完全不知道,原来在顾长英心里,竟然有这样深这样厚的怨怼。
她对江家的恨,已经能够让她当着下人的面顶撞她这个老祖宗了。
真是......真是作孽啊!
江老太太看着女子昂首挺胸高傲离去的背影,颤抖着手指指了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方才她对顾长英说的那些话,其实全部都是真心实意的。
她是真的怕她一个弱女子,到了比胶安县大十倍百倍的金陵城后,会吃亏受委屈。
当年把顾长英迎进家门,是她首肯的。
结果婚宴大办后,反而让这个柔顺的姑娘守了两年的活寡,直到如今江时自己又在外头娶了一门亲。
江老太太虽说不喜欢她这种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寡言性子,却也是心疼她的,自觉对她有愧,多少也想弥补些。
而江时是她养大的孙子,长到十一岁性子已经有些端倪了。
江老太太最熟悉。
但凡江时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媳妇儿”有半点弥补之心,他都会自己赶回老家来,当着长辈的面和她正正经经地谈。
手里头的东西能给多少就会给多少。
可他写信来,说金陵时局离乱,最起码半年内,他都是都回不了老家的,希望家里把顾长英送去金陵。
——这就说明他心里对这桩事儿是没有半点愧疚和波动的,只余最后一点绅士的关怀。
所以才会把约谈地点定在自己的大本营,协商和偿还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要自己掌握话语权,不让敌人也就是顾长英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她握着信纸,看着女子义愤填膺的背影,叹口气。
罢了罢了,年轻人的这摊子浑水,还是让他们自己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