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那天慕良哲来找你,还送了那么一大堆礼,也是因为这件事?”
临近深夜,院子里的挂灯亮了起来,树影憧憧, 带过的风也总算有了几分凉意。
余琨瑜像只小动物一样蜷缩在躺椅上,蹙着眉,开始追本溯源,咬文嚼字地查探起整件事情的经过。
因为夏季闷热,她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又渐渐大了, 长发洗完后不容易干,夜风一吹更容易受寒,所以两个月前, 她就把头发剪短了。
剪成了齐耳的短发, 越发衬的面容宁静眼神灵动,一双黝黑的圆眼睛湿漉漉的,乖乖巧巧地盯着你。
江时被她看的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他点点头:“算是吧。”
余琨瑜就觉得有些恼怒和后悔:“谁稀罕他的那些东西呢, 咱们自己又不是买不到, 早知道就不收了。”
“不收多吃亏啊。”
江时揉了揉她毛茸茸的短发,唇畔笑意浅浅,“好歹是人家愿意拿出来的唯一赔礼, 要是不收, 我不就白跪这么一遭了。”
“唯一的赔礼?”
余琨瑜听得不是很明白, “不是说, 慕家已经把慕良哲派回了金陵,准备彻底放弃慕彭勃这么一个嫡子继承人了吗?”
“家族血脉的联系,哪有这么好割裂开来的。”
男人摇摇头,“你看我当年,能做的都做了,还亲自跑了一趟顾长英家,当着她的面说就算她嫁过来了,我也不会认这桩婚事,但是你看到头来,我家里擅自给我娶的亲,还不是要我自己负责。”
“那你的意思是......慕家根本就是在装样子?”
想到这里,余琨瑜一下就从长椅上坐起来,攥着小拳头咬牙切齿,“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定要让他们好看!”
江时忍不住笑起来:“也不能说是装样子,最多只能说,是慕明辉在赌,赌他引以为傲的那个儿子,能挨过这一遭,东山再起。”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慕明辉这次肯这么低声下去地叫他次子过来跟我致歉,甚至还在明面儿上把慕彭勃逐出了家门,其实并不是看在段师长的面子上,他纯粹只是忌惮我而已。”
男人抬起眼眸,静静地望着夜空,“如果慕彭勃当时真的拿枪把我打死了,那么慕明辉最多也就是打他几顿,或者革职,或者剥去军衔,却绝不会真把他怎么样。可偏偏慕彭勃只是狠狠地侮辱了我一顿,没斩草也没除根,那慕明辉就要担心我日后得了势,报复起来会给他慕家带去多大的影响了。”
毕竟江时还活的好好的,个人价值完全没有遭到半点折损,那么段师长以及其他看重他的上峰就一定会花费大心力去护着他。
所以慕家弄不死他。
既然慕家弄不死他,那么就只能乖乖服软,用最大的诚意去获得江时的谅解,避免以后刀刃相向。
“慕明辉最大的毛病,不是不懂得明辨是非,也不是太过狠辣冲动,而是脑子太蠢,在对真相没有绝对把控的情况下就轻率出击,偏偏动作又不够干净不够利落,优柔寡断,目光短视,狠辣不到实处。”
江时一边说,一边帮余琨瑜剥橘子,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果皮果肉间上下翻动,衬着月光和灯影十分漂亮。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温柔的不能更温柔:“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当年我读书时,回回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却回回都被师长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连个实质性的处分都没给吗?”
“为什么?”
男人把剥好的果肉塞进她嘴巴里,笑意浅浅,“因为我每次都挑准了合适的敌人,用了最合适的方式弄死的他们,且把他们弄的死得不能再死。”
余琨瑜瞪大眼睛。
江时弯弯唇:“其实慕彭勃和顾长英看不惯我,想弄死我,我能理解,只不过他们太没脑子了,选来选去,偏偏使了最愚蠢的法子。”
“那最明智的法子应该是什么?”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动声色地,极其卑鄙地把我暗杀了。”
余姑娘嗤笑一声:“你当政府是吃素的,会查出来的。”
“查出来有什么要紧的,慕家压下去就是了。你以为慕家是什么小门小户吗?真要算起来,段师长都还不够格跟慕明辉叫板的。所以查得到真相的人,位置已经坐的够高,不会因为一个我就和慕家撕破脸面。而会因为我和慕家撕破脸面的,也查不出真相。”
男人摊了摊手,“这样一来,慕彭勃顶多被他父亲斥责一顿,什么大事儿都不会有。”
“那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他蠢呗。”
江时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我当年出去杀人,挑的都是孤兵,能力出众但没什么亲友的那种,所以弄死了也不会有多大的麻烦。但慕彭勃就不一样了,一挑就挑中了我,他也不看看小爷人脉多广,亲友遍布全国......不,遍布全球,无数人都跟老子有过命的交情,他以为爷真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虾兵蟹将不成?”
“不仅如此,他还挑了个最开阔的地儿,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当众折辱我,捅了一个马蜂窝还不自知,搞的一连串的人都恨上他了。”
——虽然江时说的话听上去有些自恋。
但确实是这样的。
慕明辉说是说把慕彭勃逐出家门,但其实心里还抱着那么一点期待。
他在赌,赌这个儿子不靠家族庇护,在一落千丈的逆境中,仍然能重新站起来,这样等慕彭勃再次出头之日,就是慕家彻底归于他手之时。
真说起来,江时这次的举动,还给了慕彭勃一个磨砺自我的机会。
以慕明辉对这个儿子的了解,他还真做得到。
慕彭勃心智比一般人坚砺,手段狠辣,能力也出众,哪怕没有慕家帮着,他依然可以出头。
但慕明辉算到了一切,偏偏漏掉了一个前提:
他儿子慕彭勃以前是温室里的花朵,需要磨砺,可江时不是。
江时这个人,真不仅仅只有师长和上峰的庇护而已。
他人脉广交,经历丰富,从军校到国外到华北东北做任务,结识的友人数不胜数,虽然杀过的敌人无数,但救过的同胞更是无数。
慕彭勃在政府大楼前这样羞辱江时,对于那些和江时交好的人来说,简直就像是在羞辱自己。
得知慕家放弃了这个儿子,他们纷纷过来吐口水扔石子落井下石,不把这个人贬低进泥土里就不罢休。
你说慕彭勃这样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受得了?
如果只是一落千丈没人理会还好,然而现在全世界除了顾长英之外,几乎都在与他为敌。
慕彭勃的自尊心彻底崩盘了,一开始是反抗,到后来冷眼嘲弄,最后是自暴自弃。
再最后就开始借酒消愁,甚至借鸦片消愁。
钱越花越多,顾长英被迫退学,整天在家里写文章工作挣家用。
这也就导致,她亲眼目睹了好几次慕彭勃抽鸦片的场景,让她再也无法昧着良心欺骗自己。
慕彭勃和顾长英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发生在鸦片这件事情上。
顾长英让他戒了,他先是答应,而后实在控制不住,干脆背着她抽。
顾长英把钱藏起来,他就去偷,偷不着,就来抢。
和一个女人抢钱会演变成什么?
——家暴。
顾长英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她要离婚。
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离。
她是一个没有社交圈的人,哪怕后来上学了,也只和慕彭勃的妹妹处的好。
对方自然不可能不帮她哥哥反而帮她。
无论她逃到哪里,金陵城就这么多,慕彭勃都能找到她。
而每一次找到了她,接迎而来的就是拳打脚踢和恐吓威胁。
打完了之后,对方似乎又开始后悔愧疚起来,抱着她哭,说长英对不起,我只是太怕你离开我了,你别离开我,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顾长英满身的淤青伤痕,目光黯淡,如同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一般躺在地上,整颗心都麻木了。
她甚至觉得,再这样活下去,也根本没什么必要。
那天阴雨蒙蒙,金陵整个天空都是灰色的。
她穿上了自己最整洁最漂亮的一件小洋裙——还是当年她没和江时离婚时,有一回余琨瑜往老家寄东西,特地送给她的礼物——她穿上这件小洋裙,踩着高跟鞋,走到了淮河边,遥遥望着这广阔的水面,面容非常平静。
如果跳下去。
要么就死了。要么就回到现代。
如果不跳。
那就是生不如死。
“妈妈,妈妈!”
耳旁忽然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嗓音稚嫩,发音含糊不清,“那里有个婆婆要掉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个嗓音陌生的很。
但顾长英难得回了头。
她愣住了。
站在河岸边,怔怔地望着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小孩儿很小很小,迈着有力的小短腿哒哒哒往这边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从他白嫩嫩的脸上,顾长英甚至能看出几分江时的影子。
而牵着他的那个女子,顾长英很熟悉。
二十来岁的模样,留着齐耳短发,披着大衣,看上去就像个清纯的女学生。
分明就是余琨瑜。
和三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女子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停留在脚边的小孩身上,无奈劝道:“栗栗,你跑慢些,地上都是污泥,你蹬的这样用力,鞋子上的污泥洗也洗不干净,回去林妈又要说咱们不节俭了。”
小孩子自然是听不明白她说的话的。
他如今才两岁的年纪,懵懵懂懂,话都还说不清楚,只是对这个在岸边秋风里摇摇欲坠的婆婆感到好奇。
在顾长英怔忪的目光中,他们渐渐走到了身前。
余琨瑜仔细打量了一下她,面上流露出几分惊讶:“顾长英?”
“......”
顾长英没有说话。
不怪余琨瑜一时没有认出她来。
短短几年间,她变化太大了。
哪怕穿着漂亮精致的洋裙,身形却有些佝偻,裸露在外的脚踝和手臂还有未消干净的疤痕,目光畏缩又躲闪,皮肤黑了许多。
难怪栗栗要叫她婆婆。
见她的目光落在好奇盯着栗栗身上,余琨瑜介绍了几句:“这是我儿子,叫江嘉勋,小名栗栗。”
顾长英笨拙地夸奖了几句:“名字.....真好听。”
余琨瑜牵着儿子,冲她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道了声再见,便转身要走。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顾长英下意识喊住她:“余琨瑜。”
对方转过身,秀丽的面容流露出几分疑惑。
“你,你就不问问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苦涩,“万一......万一我是来跳江自尽的呢?”
“那你就跳。”
顾长英震惊地盯着她。
“如今时局混乱,活不下去的人比比皆是,每个人都很忙,有的人忙着保家卫国,有的人忙着卖国求荣,有的人忙着生有的人忙着死,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是生是死,都由你自己对它,没必要告诉我。”
顾长英苦笑一声:“我何尝不想对自己负责,可是你的丈夫江时,根本就没有给我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那是你不懂江时。”
余琨瑜打断她,牵着懵懂的儿子,嗓音很平静,“江时做事有一个规矩,对待敌人的时候,他会不顾一切下死手。但是对待同胞,只要对方不投敌当汉奸,不是杀父之仇,那么不管与他私怨有多深,他都会给对方留一线余地。”
她抬起眼眸,弯了弯唇:“所以,哪怕你今天真的跳江死了,也别怪他,怪你自己。”
“我......”
“三年前你站在我面前,指责我虚伪,把所有罪恶都推到江时身上的时候,非常的理直气壮。”
余琨瑜微微蹙了眉,“但为什么慕彭勃这样对待你,你却反而逆来顺受半点不敢反抗?说到底,不过就是欺软怕硬,知道我对你有愧会让着你,但你丈夫不会。所以,如今也就没必要到我面前来说委屈了。”
余琨瑜其实知道一些顾长英的事儿。
毕竟之前她在他们报社的报纸上连载过小说,但到后面渐渐就失去了起先的韵味,引来不少读者写信反馈,匆匆完结了事。
而后再没有新稿投来。
报社的人去了解情况回来,神情不忍地说了对方的情况。
当时听到的人都有些叹息,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们最多也就是提醒几句,不好掺和。
而此刻,顾长英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意:“我也想反抗,但是你叫我怎么反抗?他一个大男人,哪怕如今慕家不管他了,也总有些旧友,我呢?我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个时代,我有什么办法去反抗?”
“总会有办法的。”
余琨瑜其实已经懒得和她说了,语气淡淡,“你去战区看看,去前线看看,去沦陷的省市看看,那些好好活着却被闯进门的日军一把刺刀捅死的平民百姓们,才叫真的没有办法。”
江嘉勋被妈妈牵着往前走了几步,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把手里的桃子塞到顾长英怀里:“婆婆,你吃。”
余琨瑜没阻止。
视线平淡地最后看了顾长英一眼,就牵着儿子离开了。
顾长英拿着一个已经被啃了几口的桃子,望着他们走到路边,瞧见有个身着军装的高个男人在等着他们。
江嘉勋一碰到男人的膝盖,就死死抱住,也不知道撒了什么娇,男人一把把他拎起来,丢进汽车里。
她看着他们一家人和谐的几乎插不进去的氛围,看着这萧瑟秋意下的温馨场面,擦了擦眼泪。
她用力地抱着怀里的桃子,望着碧绿的江面。
她觉得自己真孤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