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事情闹开第三日,湫十得知,骆瀛醒了。
彼时,宋昀诃正忙着布置主城寿宴的事,忙得分身乏术,焦头烂额,于是将这桩前去探看熟人的差事交给了相对而言比较闲的湫十,怕湫十不愿意,他劝道:“再怎么说,人都是在主城出事的,事做得稳妥些,也免落人口舌。”
出人意料的是,湫十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她拿着出入主城驿站的令牌,捏在手指间把玩,眼也不抬地道:“正好,秦冬霖和伍斐都在主城,我忙完事带着他们去酒楼里尝尝新出的糕点。”
“你呀。”宋昀诃长身玉立,笑着摇头的时候也显得如玉般的温润:“别总是只知道跟着玩,你也学学人家的优点——秦冬霖和伍斐的修为可都不低。”
“秦冬霖就算了,我不跟他比,伍斐的修为可没比我高多少,六界战力榜上,他也只高了我十二名罢了。”湫十纤细的肩提起来,将手中的令牌掷到半空,又在落地之前接住。
“那一回什么情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伍斐受了伤还能稳住六界排行榜前三十,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宋昀诃忍不住激励湫十:“自然,你天赋极佳,努努力,进入前三十只是时间问题。”
“哥,你别安慰我了。”湫十水一样的眼眸浮现出一圈圈复杂的情绪,她摊了摊手掌:“我这样,别说再往前进了,下一次六界战,能不能稳住原来的排名还另说。”
诚然,被妖月琴选中的湫十,在琴道上的天赋实在没话说,她最开始接触妖月琴谱的万年时光,宋昀诃甚至都不是她的对手,但妖月琴谱对妖月琴的依赖太强了,湫十越长越大,领悟妖月琴谱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直到现在,甚至面临着要改学其他的困境。
宋昀诃在心里叹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道:“没事,族里有哥哥呢,我们海妖族的小公主,只需要每日开心就好了。”
湫十到驿站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今天天气不错,暖洋洋的光洒落下,将驿站屋顶铺的琉璃砖瓦照得流光溢彩,也衬得守在驿站门口的陆珏整个人焕然一新。
自从发生了上次那样的事,陆珏对驿站这块盯得特别死,随着宋呈殊的寿辰越靠越近,入住驿站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假都不休了,人亲自过来守着,就怕临门一脚的时候又出什么意外。
骆瀛闭关疗伤的这几日,天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几位长老想带他回天族,又考虑到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赶路,只好焦心地等他自己醒来。
湫十上二楼去看他的时候,该看的人都已经看过了,房间里只有骆瀛和莫软软两人。
湫十曲指,敲了敲门,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莫软软带着鼻音的声音:“进来。”
她推门进去,莫软软见是她,连忙伸手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眼圈红红的,还肿了一圈,看上去有些狼狈。
“怎么我每次见你,你不是要哭,就是已经在哭了。”湫十扯了下嘴角,朝前走了几步。
屋里萦绕着一股十分浓烈涩苦的药味,墙边的窗子支起了一半,时不时有微微的风吹进来,带来墙角下一种白色小花的香气,莫软软搬着一张小板凳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床榻上靠着软枕半坐起的男子黑发如墨般散落,脸色十分苍白,像是许久未见过日光的病患,唇上毫无血色,还因为干裂起了些皮,是湫十从未看见过的虚弱样子。
湫十对这位天族的小仙王没什么好感,但既然是客人,该客套的还是会客套几句。
“他怎么样了?”湫十问守在边上的莫软软。
“长老来看过,情况已经稳定住了,他身上的伤不算严重,好好用灵药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两人难得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莫软软含糊其辞地答了几句,显然有所隐瞒。
说到底,骆瀛受伤的时间太巧合,鹿原秘境开启在即,他一出事,天族的顶尖战力不比从前。妖族和天族不论走到哪都是竞争关系,跟敌人透底,就是在给他们机会。
湫十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那这段时间,你就在驿站里好好躺着修养吧,需要什么东西,跟外面的飞鱼卫知会一声就行。”
“多谢。”骆瀛慢慢朝她点了下头,声音沙哑。
“程翌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湫十自己给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又问起这场祸事中另一个受伤不轻的人。
莫软软伸出手指,指了指旁边的房间,道:“安排在了隔间,云玄才去看过,还没有醒来,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他原本就是重伤之躯,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闯入骆瀛的小雷霆领域救人,生受一击而不死。”湫十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半晌,得出结论:“他的那件灵宝,很了不起啊。”
“我让人去查了这个程翌的出身背景。”莫软软眉尖蹙了一下,接话:“他的生父是黑龙族二长老,但他从小过得不是很如意,族人总因为一些原因排斥他,就连他的父亲,也从未给过半分好脸色。”
“很奇怪。”莫软软看了湫十一眼,“长老去看他的时候,说他天赋不错,修为也并不差,这样的苗子,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待见他呢。”
湫十能查到的东西,莫软软同样能查到,这样的说辞,湫十已经从重影那里听过一次了。
“你查不出来什么原因?”湫十反问,“黑龙族叛离妖族,依靠天族,现在是天族臣下,你有心去查,那边能不告诉你原因?”
“只说是程翌自身性子孤僻,不喜与人来往,久而久之,族人便也都不爱同他往来玩耍了。”
这套说辞漏洞百出,但黑龙族要这么说,莫软软也不能强行让他们给个合理的解释,只好将这些真的假的话全部听着,自己再去分辨。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个巧合?”半晌,莫软软出声:“我仔细想了想当日的情形,骆瀛的失控来得突然,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半分预兆,那个程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算出这些,然后专程等着,用自己的性命搏一个对我的救命之恩吧?”
“还有你说的白云山之事,距离现在,已有万年,那个时候,程翌才多大?”
若是那个时候,他就有那样的城府和心机了,那得多可怕。
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而且。”莫软软一条一条认真分析:“他若是早知你的身份,在你养伤期间,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揭穿,何必装聋作哑放你离开,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曾告诉你。”
湫十点了点额心,须臾,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她所说有理,“若不是如此,我早让他自食恶果了。”
“你打算怎么安置他?”湫十问。
“等他醒来罢,看看他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都会应他。”
湫十想了一下,从空间戒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她挑开盒子上挂着的小锁,一股奇特的异香迅速充斥整个房间,两颗红色的丹丸静静躺在黑盒中央,丹丸浑圆,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灵光,细看之下,无数金莲在光雨中坠落,一看就非凡物。
“这个。”湫十将盒子盖上,往莫软软的手边松了松,“帮我送给程翌。”
莫软软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了她两眼,有些奇怪地问:“他就在隔壁,你可以当面给他,怎么要我给?”
湫十脊背往后一靠,似笑非笑:“都上过一次这样的当了,还来第二次?”
“驿站人多眼杂,谁知道这回天族又要放出怎样的流言出去,我禁足才解,不想再惹事。”
莫软软抿了抿唇,半晌,还是伸手接了那个盒子。
“你想去看他,就去看吧。”
“驿站二层一半都是天族的人,没有我的命令,没人敢乱说些什么。”莫软软的声音很软,奶乎乎的,再有气势的话语,由这样的语调说出来,都没有任何威慑力。
湫十长得好看,是那种孱弱病态的美,盈盈楚楚,不胜娇柔,两条细细的眉蹙起来的时候,宛若西子捧心。
笑起来又像一朵向阳开的太阳花,暖融融的,让人目光不由自主跟着打转。
“莫软软,你可真是——”湫十的视线停在她捏着盒子的小肉手上,声音里的笑意有些藏不住了:“傻里傻气的。”
看久了,居然还有点可爱。
莫软软闻言,有些委屈地去下意识拉骆瀛的袖子。
“行了。”骆瀛还在养伤,湫十没忘记自己是来探望病人的,没打算跟他们起冲突:“把东西给他就行,我人就不去了。”
“秦冬霖脾气不好,我要是顶着一身黑龙的气息去见他,之后几天,都别想他有个好脸色。”湫十在这方面,总是能精准揣度出秦冬霖的所思所想,并根据这些,联想出他之后的脸色,心情以及冷脸的天数。
“我不多说了,你好好休息,鹿原秘境快要开始了,照目前的形势看,你们天族可并不占优势啊。”
湫十拉开椅子,起身朝门口走去,衣裙飘动,背影纤细。
陡然间,她的脚步微顿,眼前恍若天旋地转,身体里的力气如流水般淌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掌用力捏着攒着,呼吸间都带着支离破碎的玻璃渣。
她手指蓦的搭在了门框上,纤细的指骨一瞬间用力到发青泛白。
短短一瞬间,外头的日光,驿站的摆设布置都在她的视线中飞快远去。
湫十像是被硬生生扯入到了某一场梦境,或是某一个人的回忆中。
天宫的大殿上,莫软软褪去了脸上的青涩、稚嫩,她身着凤衣,高坐在云鹤台上,身前是满殿朝臣,他们归俯在地上,是对帝王绝对臣服的姿态,骆瀛为朝臣之首,他单膝触地,金甲玄衣,左臂处却是空荡荡的一截盔甲。
唯一站着的人,是站着莫软软身侧,同她穿同色服侍的程翌,他侧脸清隽,笑意温柔,依旧干净得像白雪。
等朝臣行过礼,站起身,程翌朝着莫软软伸出手,声线清润:“软软,我们走罢。”
不,不止这些。
还有湫十自己。
尸山血海的秘境中,一蓬蓬温热的血从眼前炸开,另一个湫十不断地催动手中的匕首,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对付冲上来的黑影。
她好像已经没有再修琴道,一张小小的脸上沾着血污与汗渍,发丝软软地贴在额前,狼狈得不成样子。
身边没有宋昀诃,没有秦冬霖,也没有伍斐。
只有她和被逼入绝境的程翌。
她以为她会死。
但她没有。
刺目的剑光从后侧斩,擦着她的左耳,将眼前的黑影荡尽,婆娑剑的威力被他施展得淋漓尽致。
在这种劫后余生的情况下见到秦冬霖,湫十头一次没有上前拽着他呜呜咽咽,而是远远地看着,跌坐在程翌身边,连头也没抬第二下。
冷漠异常的不止只有她,秦冬霖更是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他在远处吩咐清点了妖族的人数后,直接从她身边踏了出去。
像是从未有过交集,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半句一样。
他们,何以陌生至此。
时光以湫十接受不了的速度在眼前飞快流转、倒退,而后回归正常,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心尖像是被尖锐的针狠狠扎了几下,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快得根本不受控制。
“湫十?”身后有椅子挪动的声音,莫软软朝她这边走来:“你怎么了?”
湫十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伸手抹了一把脸,脚步踉跄了一下,踏出了门槛。
“我没事,刚刚想起了一些事。”她不愿多说,直接一步踏入空间裂缝,消失在原地。
她要去见秦冬霖。
现在。
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