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天色低迷,院子里的光亮全靠月明珠和样式别致的琉璃灯盏盈盈洒落,湫十将秦冬霖送至院门口。
这座院子从外看平平无奇,内里却暗藏乾坤,亭台楼榭,长廊曲道,处处别致,因为琴灵喜欢热闹,殊卫便用了些小法术,催生了满园的海棠。
湫十和秦冬霖一高一低,一前一后,踩着落在小道上的重重花瓣,细碎的脚步声几近重叠。
前院,殊卫正在服侍琴灵用早膳。
身为先天圣物之灵,琴灵却格外注重口腹之欲,很多新奇的东西,不论好吃不好吃,它都一定要尝一尝。之前还收敛些,自从来了个殊卫之后,它简直将使唤人这一套玩出了花样来。
好端端的远古大能,在它手下,愣是成了端茶倒水,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从侍。
头一次看的时候,湫十震惊得不行,生怕两人打起来。
但很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殊卫这人,脾气简直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琴灵指东,他不往西,琴灵说门口开的海棠是绿的,他不敢说是粉的。
这样的场景见多了,湫十便也十分顺其自然的习惯了。
琴灵叼着一颗生长在昌白虎小世界里的绯红色果子,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湫十拽着秦冬霖的袖子,一摇一晃亦步亦趋从凉亭出来,咕噜一下,将果子咽下去,问:“怎么?见一面就不生气了?”
“我早些时候出门的时候。”琴灵指了指院门,不紧不慢地揭她的底:“你不是还说这回不晾他十天半个月,绝对不跟他和好的么。”
湫十飞快地看了眼秦冬霖,后者恰好垂眸,漆黑的眼瞳里是她心虚的闪躲的脸。
秦冬霖脚步蓦的顿了一下,声线压着,语气格外凉一些:“宋湫十,我以往没看出来,你还挺有骨气。”
湫十闻言,眼珠子转了转,而后用他宽大的袖摆,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显而易见的讨好意味:“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你都不知道,我忍着不找你,忍得有多辛苦。”
这人一旦心虚起来,说的比唱的好听,诸如此类的话,秦冬霖听了没一百回,也有五十回。
琴灵拆完湫十的台,眼一抬,问起了正事:“你们那边,遗迹图找得怎么样了?”
秦冬霖性情清冷,生来如此,哪怕面对先天圣物之灵也没表现出什么热络之意,他三言两语将主队的情况总结了一下:“天族人对神语没什么研究,镜城十五州,我已经对比过其中十三份地形图,没有找到与遗迹图契合的。”
不知为什么,琴灵在湫十身边显然更放得开一些,而面对秦冬霖,大多时候总是格外认真,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听起来跟禀报公务一样。
“你的直觉是对的。”琴灵收敛笑容,道:“从洪荒至今,岁月长久,许多曾经在的城池、山河都已经大变样,依靠地形对比,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依靠神语上的玄机对比察觉微妙的不同。”
琴灵说完,看了他一眼,也不敢多看,末了,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君主不愧是君主,哪怕是尚在少年期的君主,也依旧拥有着堪称敏锐的直觉,自然,面对他们这些外人时,话也一如既往的少。
三人说话时,殊卫站在一旁看着,静静地听着。
昨日傍晚,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入凉亭之际,饶是他正在在被琴灵毫不客气地指着骂榆木脑袋,也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堪称震撼的神色。
他不相信琴灵会眼看着湫十跟别的男子在一起。
这要是帝陵开启,君主的传承现世,留下的灵身看到这一幕,一剑之下,他们这些以为自己死去多年,其实还苟延残喘活着的老骨头,恐怕就真的要长眠中州了。
可琴灵显然一点不为此担心。
他的心里,便自然而然的有了个猜测。
这个猜测,在琴灵露着小尖牙,凶巴巴威胁他“收回你的眼神,若是被人发现,我将你眼珠子抠出来丢海里喂鱼”时得到了验证。
中州之帝,六境共主。
此刻,就站在他跟前。
日日忍受湫十左一声右一声前辈的殊卫垂眸,脊背挺直,全身上下都绷得有些紧,他甚至不由得想,如果君主跟着帝后一起,唤他一声前辈,他该如何。若是应了,还能平稳活到中州重现那日么。
好在,湫十看他被琴灵差使来差使去,怕他尴尬,没有唤他。
琴灵看了眼将破晓的天色,沉思半晌,点了点石桌边的空椅,开口道:“坐吧,我有事要同你们说一说。”
秦冬霖站着,它顶着压力,坐得都不踏实。
琴灵身为先天圣物之灵,出世就在中州,对此地的了解远非他们这些外来之辈能及,它说有事,秦冬霖和湫十便都敛了神情坐下。
“昨日你去皎月宗逛了一圈,应该已经发现,现在的秘境不比从前,许多地方的凶险非你们能想象,也不是你们现在的修为能对付得了的。”琴灵伸出肉乎乎的手指头,点了点谷雨城外巨大的冰山暗影,道:“再过三五日,待我见过几位老友,再去流云宗逛一圈,拿点东西,这边的队伍也就可以跟主队汇合。”
“现在这样的局势下,小队单独外出根本没有意义,甚至很可能会平白丢掉性命。这件事,你回去之后跟天族那几个说一下。”琴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特意嘱咐:“暂时先别将我的存在公之于众。”
湫十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等琴灵扑棱着翅膀飞到后院,她就仰着一张小小的脸,看着他笑,声音甜滋滋的:“这样说,我过几日就可以回主队了。”
秦冬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像根小尾巴似的,踩着他落在地上的缀影,手里捏着他宽大衣袖的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看起来还是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看不出半点当日挺身而出说要带队出来的稳重。
“到时间了。”湫十看了眼天穹上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上面已经泛出晨光,秦冬霖这个时候赶回去,恰好赶上一日之约。
“你快走吧。”
她说得倒是爽快,只是几根手指牢牢地捏着他的袖角,半点没有放开的意思,眼神东瞄西瞥的,满脸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秦冬霖看她明显口是心非的模样,眉梢眼尾的凌厉渐渐收敛,他陪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任她牵着他的袖子晃了又晃,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喊她:“宋湫十。”
湫十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一根手指。
“我再不回去,要被莫长恒摆脸色看了。”
湫十噌的一下抬头,拧着眉,语气凶得不行:“他敢。”
说完,就意识到不对了。
六界之内,年轻一辈,谁敢跟秦冬霖摆脸色啊。
谁不怕被他揍啊。
秦冬霖不是头一回见宋湫十这样黏黏糊糊围着他绕圈圈的样子。
相反,他们每回闹别扭之后,都会出现这样一幕。
宋湫十闹起来有多气人,事后就有多黏人,小妖怪深谙哄他开心的一套,用得炉火纯青,令人身心舒畅。
秦冬霖多少有些无奈,他略略倾身,执着湫十落在自己衣角上的两根手指,将它们捉着放回了她身侧,声音在晨光中显出罕见的温柔意味来:“前两日寻到的血精石给你留着,知道你喜欢,龙鳞衣和仙蕊凝露也没动。”
“我再不回去,东西就要被天族分完了。”
果不其然,这一次,秦冬霖十分顺利地跨出了庭院。
在踏入空间裂缝之前,他破天荒地侧了一下头,小妖怪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地将脚边的石子骨碌碌踢着玩。
有那么一瞬间,秦冬霖长指近乎不可抑制般动了动。
想带她一起回去,这样的想法在胸腔上下蠢蠢欲动,有些强烈。
而明明,距离再相见也不过只几日的时间。
他的自制力,何时差成这样了。
秦冬霖重重地碾了下眉心,阖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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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十回院子里的时候,琴灵和殊卫正在布置结界。
她一问,才知琴灵又要宴客。
若说前几日,湫十还好奇不已,从琴灵和殊卫身上旁敲侧击,打听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就已经是意兴阑珊。
因为每次都只能见到摆好的瓜果茶酒进琴灵自己的肚子,而不见那位据说来头了不得的客。
客人来的时候,已经夜深。
湫十在密室内抚琴,铮铮声在院子上方时隐时现。
那扇深红色的深院大门被一阵不疾不徐的海风吹开,嘎吱一声不紧不慢的响,拖出长而颤的尾调。
琴灵坐在庭院内的结界中,望着天穹上的圆月,像是听着了动静,起身给对面的空位斟了杯酒,声调懒散,语气熟稔:“等这个海底月圆真不容易。来了就坐吧,住的还是你的地方,就不讲究什么了。”
“酒是我从外面带进来的,味道不错,可与故人小酌几杯。”
来人一身红衣,血一样鲜艳的颜色,在如水的夜色和湛蓝的海水中格外显眼。
殊卫站在琴灵身后,并不开口说话,像一座栩栩如生的守卫石像。
良久,星冕在琴灵的对面坐下。
跟琴灵凝实的样子不一样,星冕身形显得有些虚,无数红线拉扯着勉强维持住了他的人形,唯有一张脸,仍旧是干净而好看的。
他的眼瞳呈现深黑色,转动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极深的压迫感。
“妖月。”星冕伸手掂了掂小巧的酒盏,他匀称的手掌像是破碎了的瓷片又被人胡乱地粘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可怕,许是因为无数年的沉睡,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嘶哑得不行:“缘何来此。”
“因缘巧合,重回故地,来见故人。”琴灵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向对容貌挑剔的人罕见的没有露出什么神情,而是低低地叹了一声:“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衰弱成这副模样了。”
“我之真身亡故,灵身不过苟延残喘。”星冕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落到殊卫身上,半晌,手指动了动,道:“这是当年,你养在身边的虎崽子。”
琴灵也跟着瞥了殊卫一眼,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我记得,当年他用美色诱你,昌白城将垣安城取而代之,事后你气得不行,去婆娑府上走了一趟,惊动中正十二司替你逮人。”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明明是调侃般的话语,听着却无比严肃。
琴灵哼笑了一声,抿了一口醇亮的酒液,道:“时间一晃过去那么多年,昔日再如何,如今想起来,也都不值一提了。”
星冕看了看它,突然侧首,以一种复杂得近乎燃烧起来的眼神望向西南角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琴灵和殊卫都警惕起来,他才缓缓回头,道:“她来了。”
琴灵毫不意外他会感知到湫十的存在,镜城毕竟是他的主场,作为昔日同僚,她从未看轻过星冕的实力。
哪怕他已彻底身陨。
“是。”琴灵颔首,并不隐瞒,“我这回来寻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当年有些事,左思右想仍不明白。”
星冕看着琴灵哐当一声丢在桌面上的木牌,缓缓扯动了下嘴角:“世界树的嫩芽。”
琴灵手指摁在木牌上,问:“为什么?”
对视半晌,星冕站起身,长袍被风吹得鼓动,露出手腕,脚踝,以及浑身上下被红线缠成团的残破身躯。
“妖月。”他用那张唯一尚算完好的脸面对琴灵,嗓音沙哑:“你从来聪慧。”
“我今日站在你面前,便说明你之猜想,七不离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