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宫诸位长老用大神通打造出的驿站枕山襟海,目光所至,一片春风融融,阳光灿灿。
庭院里,草木葳蕤,浮翠流丹。
四人坐在水亭中,各自跟前都放在一盏热气腾腾的茶,可此时此刻,几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上面。
“当年中州的……”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湫十说完,水亭中,顿时陷入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中。
前日,中正十二司出手将人送出来之前,湫十曾联系涑日,让他稍微在宋昀诃和伍斐跟前透露一些关于她和秦冬霖身份的端倪。他们在秘境中的特殊之处实在不少,随便抓住一个豁口,以这两人的推断能力,一天一夜的时间,能理出个七七八八来。
湫十吩咐涑日那样做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时今日,这副无言的场景。
她偷偷去瞥宋昀诃的神情。
一向温润清隽的男子皱眉,脸色不算好看,神情难辨,流露出的眼神十分复杂。
伍斐嘶的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捂住了额,从前最是话多爱起哄的人也老老实实安静了半晌。
湫十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拧着手腕转了转。
“难怪。”伍斐率先开口,牵强地扯了下嘴角,道:“难怪这次秘境之行,妖族处处获利,就连门槛要求那样高的帝陵,我们都有六个人踏了上去。”
说罢,他看向陷入沉思的宋昀诃,“我就说那头雷兽,摆明了在对我们放水,别人被它一尾巴抽飞,我们几个倒好,直接被它一尾巴送上了那条通往帝陵的阶梯。”
当时伍斐甚至懵了好一会,想,这世上竟有这样好的事。
事实证明,天下根本没有白掉的馅饼。
这种一看就有猫腻的好事,果然其中就有猫腻。
湫十想了想,道:“帝陵虽是个幌子,可确实也是世界树给予年轻一辈的造化,它看过的形形色色的天骄太多,能入眼的自然是少数,即使看在我和秦冬霖的面子上稍微放一放水,那也得自身十分优秀才能进去。”
宋昀诃抬眸,目光落在湫十那张脸上。他们是兄妹,细看之下,眉宇间其实有一两分相似。从小到大,她就是顶着这张脸,跟在他们几个屁股后头跑,高兴了喊他哥哥,不高兴了就宋昀诃宋昀诃的喊,没大没小,偏偏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在她身上倾注了十成十的温柔和耐心。
现在告诉他,自己娇气得不行的妹妹其实是某个远古大能转世,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纠结于宋湫十身上挂着多么了不得的身份,转世重生这样的事虽然十分罕见,可古往今来,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对他而言,最令人不确定的一点,是她有了前世的记忆。
有了前世的记忆,那坐在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宋湫十吗?
或者说,她还愿意做宋湫十吗?
宋昀诃久久不说话,湫十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挪着凳子,一点点蹭到他身边,小声问:“哥,你想什么呢?”
宋昀诃伸手抚了抚额心,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事。”
“你这样,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湫十撇了下嘴,小声说了句。她看了看宋昀诃,又看了看伍斐,正色道:“如今中州才醒,四洲也不是曾经的四洲,两地局势不稳,关系难说,我和秦冬霖的身份,先不对外言说,你们记得帮着保密。”
伍斐沉思片刻,转头问秦冬霖:“照你们所言,一旦连接中州和四洲的结界打开,里面的人出来,往返行走,能瞒得住吗?”
秦冬霖身子朝前倾了倾,声线清冽:“中州结界暂时不会开,里面的人要重建都城,恢复元气,外面的人也需要时间接受这件事,等双方都有了心理准备,再说之后的事。”
宋昀诃闻言,望向湫十,问:“你怎么想?”
“哥,这些事不归我管,秦冬霖是君主,全归他管。”湫十三言两语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眯着眼笑着晃他的胳膊。
典型的宋湫十式讨好动作。
宋昀诃绷着声音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默了片刻,问:“父母亲那里,你也不准备说?”
湫十脸上,突然露出点痛苦的神情,声音里的挣扎之意几乎溢出来:“跟他们说,他们也不能信。现在这样的局势,牵扯太多,这件事一说,反而让他们心烦。”
“你准备什么时候说?”
湫十想了想,回:“六界盛会之后,我会闭关,冲击破碎境,等闭关出来之后再说。”
伍斐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他忍了忍,没忍住,问:“你现在才只金丹境吧?就直接冲击破碎?”
一个境界,等于别人千万年的苦修,她倒好,直接跳着上。
湫十叹息一声,道:“两世为人,也只有这点好处了。”
伍斐羡慕得直抽气。
宋昀诃见她自己有打算,只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
中州苏醒,引发了六界宫中山呼海啸般的震荡,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神色匆匆面色凝重前来探看情况的长老达到了数十位,这在以前,是从所未有的情况。
疑虑重重,忧心忡忡。
然而这些,都不关湫十的事。在他们从中州出来后的第三天,妖族的队伍便踏上了返程的路途。
飞天殿内,大家围坐一团,没了来时的紧张压力,回去时的气氛无疑热闹许多。
这两天,宋湫十前所未有的黏着宋昀诃,天天跟在身后,小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宋昀诃接受事实之后,想起之前秘境内她各种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素来温和的人心里也存了一口气,再加上返程的事几乎都是他一手操持,担心这关心那,既是有意冷一冷她,又确实没时间跟她瞎闹。
直到入了飞天殿,宋昀诃觉得自己是头一天当哥哥。
这种被自家妹妹嘘寒问暖,殷殷关切的感觉,确实很美好。
事实证明,宋湫十哄人的手段十分高超。
宋昀诃的冷淡,只坚持了不到三日的时间,就溃然败下阵来。
而这三日,跟春风满面的宋昀诃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脸色极其不好看的秦冬霖。
伍斐最喜欢看他的热闹,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不放过,一日两次准时准点地笑话他。
“瞧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伍斐拍了拍他的肩头,整条手腕上缠着翠绿的藤蔓,一朵紧紧闭合的淡紫色牵牛花是不是从衣袖里探出个头来,他笑:“秦少君有何感想?”
不用说,这声别有意味的秦少君,也是从某个正一心一意哄哥哥的人嘴里学来的。
秦冬霖掀了掀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两眼,声线极冷:“你很闲?”
“不闲。”伍斐倚在门边,曲起两指,敲了两下,咚咚的清脆声响,他道:“小十让我来走一趟,请秦少君您移步到外面,将妖族这次进秘境获得的秘宝灵器分一分。”
“喔,她还说了一句,你要不要听?”伍斐忍着笑望向他,话语里的幸灾乐祸却半点都没遮挡。
还没听,秦冬霖就知道不是好话。
他看向伍斐,侧脸冷峻,后者耸了耸肩,用典型的看热闹的语调道:“让他赶紧来,别什么事都丢给我哥。”
很好。
秦冬霖笑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垂下,想,宋湫十想气到他,确实只需要一句话。
从前是,现在也是。
为了这句话,原本并不想去的秦冬霖改变了主意,在伍斐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跨出了院门。
他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聚在一起了。
这次妖族和流岐山的队伍,进秘境的一共有五百人,其中主城一百多,流岐山两百多,其他各族也七七八八占了一百多,现在围上来的,是队伍中的小队长。
飞天殿恰好穿过极北地域,正巧气氛也热闹,长廷和陆珏就干脆生了把火,火上吊着两炉茶,十几个人围着火堆坐下,脸颊被火光映得亮堂堂,大家彼此有说有笑,场面格外融洽。
“少君。”长廷见到秦冬霖,笑着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道:“坐这边。”
秦冬霖脚步顿了一下,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坐下,而后平静地抬眸看对面。
他和宋湫十,一个坐东边,一个坐西边,两人隔空相望时,中间还隔着两个吊炉,里面的茶水咕噜噜冒着泡。
这个位置,安排得很好。
伍斐在他身边落座,笑起来如玉树临风,雅度偏偏,他侧过身,低声解释:“宋昀诃特意安排的位置,如何?”
“虽然是自幼定亲,可小十在主城的地位你也知道,宋昀诃和宋叔父宝贝得不行,你这未来大舅哥的关都过不了,宋叔父那,估计更悬。”
宋湫十就是妖族的一块宝,他们三家的父母,个个稀罕,个个喜欢。
连秦冬霖都能死死吃住的性子,有多招人喜欢,可想而知。
开始分东西之前,小队里的队员会告诉自己的小队长,自己想要怎样的灵宝,怎样的丹药,怎样的法器,因而每个围坐在火堆边的小队长手里都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家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剑冢下的遗迹里,确实埋了不少东西,伍斐和宋昀诃等人都拿出了各自的空间戒。
灵光一闪,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堆积成山,在火堆的橘光中泛出熠熠的光。
堆在宋昀诃跟前的东西最多,湫十看了两眼,手指拨弄了几下,翻出一朵雕成海棠花样式的簪子,拿在手里晃了晃,问身边温润俊朗的男子:“哥,你这东西,哪来的?”
宋昀诃想起湖底那几树海棠花,还有那口正对着院门而立的红色棺椁,愣了愣,而后好脾气地回:“一位前辈给的。”
“前辈。”湫十念着这两个字,问:“哥,你认识赵招摇?”
她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又说:“难怪上次问我那首民谣出处。”
“招摇给你唱歌了?”
宋昀诃听到她一口一个招摇,就知道她们多半认识,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点了下头,道:“许是认错了人。”
“哥。”湫十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身子凑过来,意味深长地道:“招摇实力很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性子温柔,据我所知,许多青年才俊都喜欢她,其中有一个,还是秦冬霖的师兄。”她将那支簪子放到宋昀诃手上,似笑非笑地道:“相识多年,我还从未见她给哪个男子唱过歌呢。”
“不喜欢没关系,但好歹别叫人前辈。”湫十认真道:“她比我小两岁。”
宋昀诃原本还一本正经的神情顿时破裂,他看着猫着腰起身的湫十,问:“去哪?”
湫十默了默,义正言辞道:“我去抢点东西回来。”
得了吧。
怀里抱着妖月琴,手腕上套着冰灵镯,古往今来头一个拥有两件先天圣物的帝后,看得上这点东西?
宋昀诃看破不说破,疲惫般地摆了摆手,道:“去吧。”
湫十欢欢喜喜提着裙摆猫着腰转了一大圈,转到了秦冬霖身后,长廷见是她,什么也没说,自然而然地挪出了个位置。
湫十坐下。
咳了两声得不到应答之后,湫十用手肘碰了碰侧脸清绝,气质高华的男人,“秦少君怎么还带不理人的。”
秦冬霖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垂着眸,长指捏着一个灵哨,抛到长廷的怀里,又挑了几件防护灵宝给陆珏,这才有空懒洋洋地搭话:“忙呢。”
“怕累坏宋昀诃,只好自己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