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从侍穿过长廊回梯,脚步声交叠着,一重接一重传来,一门之隔的屋内,点着灯,熏着香,安静得有些压抑。
秦冬霖在听到“九转丹”的时候,唇角都忍不住往上提了提。
诚然,宋湫十平时花钱如流水,不知找灵宝的苦,伍斐在他耳边一路从小叨叨到大,他都不以为意。
他的东西,不论给宋湫十玩还是花,都没什么可惜和心疼的,身外之物,没了再找就是。
但就在方才,他不可抑制地开始生出一种想法,他想,是不是应该让她自己感受一下横跨四海,行数万万里之遥,下海破阵取龙丹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是一件多麻烦的事,这样,她就不会这么眼也不眨地将兜里的宝贝都掏出来,给一条柔柔弱弱不能自理的黑龙。
啧。
不得不说,对别的男人,宋湫十可真大方。
宋湫十的手指骨节纤细,软哒哒的没有骨头一样,落在他手背、小指尾骨上时,冰凉凉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
又来这一招。
认错比谁都快。
在她第二次凑上来的时候,秦冬霖懒懒地动了下身子,不着痕迹地将手挪开,湫十只碰到了他袖口边绣着的星云皎月图案。
意料之中的碰壁之后,湫十捏了捏自己的鼻脊骨,偷偷拿眼去瞅他。
只看到了他笔挺的鼻梁,以及勾着些微弧度的唇角。
半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湫十低而浅地咳了一声,莫软软和程翌的视线一前一后停留在她身上,同样是笑,程翌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沐春风般的温和,秦冬霖则是弯刀一样的锐利桀骜,一个凛若寒霜,一个暖若春阳。
都说越温柔貌美的越危险,湫十默默往秦冬霖身边靠了靠。
“程翌公子不必说谢。”她眼眸澄澈,声音很好听,不同于莫软软的软糯,而是山泉水一样的叮咚清脆,甜滋滋的,能沁到心里去,“上回父亲说,想引荐你入一位天外天老友的门下,前日传来消息,这个事情怕是不成了,那位叔父已在人间寻到了好的苗子,带回去做了关门弟子,并且关了山门,宣布不再收徒。”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转换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愧疚:“这件事原本只是父亲的打算,因而也没同你说过,只是伺候的人总将风传成雨,怕公子听多了心中误会,便托人送来九转丹,既是我的意思,也是主城的意思。”
她话音落下,便落了一室寂静。
程翌那双温柔得仿佛匿着星光的眼眸也有一瞬间的凝滞晦涩,藏于深处,一闪而过。
他们都知道宋呈殊嘴里那位来自天外天的好友是谁,天外天圣山山主,也是一位手段通天的大能,想拜入他门下的天骄少年数不胜数,但此人心性颇高,觉得无人能入眼,无人可继承自己衣钵,一边愁恼,一边继续挑剔。
若是能拜入他的门下,对程翌来说,无异于绝处遇天光,是一个能让他稍微有点底气去往上攀登的梯子。
像他这样心绪淡薄的人,这些时日都隐隐有所期待,可见诱惑力有多大。
现在,湫十三言两语几句告诉他,意思无外乎是:这件事本就只是父亲和我口头上说说,没谱的事,谁也没答应过你,但想着怕你可能听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给两颗九转丹,正好养伤,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补偿。
这算什么。
程翌再看放在床头的那个小盒,顿时觉得满是讽刺。
但他心性之坚韧,常人无法想象。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是笑着的。
“湫十姑娘无需如此客气,当年我无心救你一回,你亦救了我一回,恩恩相抵,并不欠我些什么。”
湫十颔首,只将这事做个交代,并未多说。
不管当年的恩情如何,是早有预谋还是确有其事,她都已经将人情还了回去,确实不欠程翌什么了。
还欠着一份情的莫软软见她一副不想再说什么的样子,开口道:“早间程翌公子说的事,我同兄长等人商议过了。”
“公子该知道,每回进鹿原秘境的人数是经过严格规定的,这样的机缘更是我天族少年必争之物,早在三月之前,进鹿原秘境的人已经商定好了,你现在突然开口,意味着要削去一个人的名额。”
“他们的名额或是靠实力,或是冒着生命危险替天族做了贡献取得,名额说不给就不给,乱了规矩,所以兄长和云玄都不同意。”
“这样的事不归我管,一直都是天族小仙王在负责,我并不能做主答应你,希望你理解。”
程翌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一次,他真真切切显露出失落的情绪来,唇畔的笑意变得牵强,黑而长的发丝落在素白的衣裳上,蜷缩进他凹陷的锁骨里,颜色的对撞尤为强烈。
湫十盯着他看了几眼,视线都险些被吸进去。
原来楚楚可怜这个词,不仅可以用来形容女子,同样可以形容男子。
直到眼前蓦的暗下来,她再抬眸,便只能看到男子青竹一样挺拔的脊背,完完全全将她笼罩在身后,彻底阻挡了前方的视线。湫十顿时回神,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尖。
秦冬霖侧首望了她一眼,眉目清冷,薄唇微抿,即使一个字没说,湫十也能猜出他想表达的意思。
不外乎两种。
——好看吗?
——还要继续看吗?
“没关系,我知道这个要求提得过分了些,天族有天族的规矩,不该为我一个外人所改变。”程翌摇头,言语平和,并不见怨怼。
同样被迷惑住的不止湫十,莫软软的立场很快开始动摇,她抿着唇思考了一会,最后松口般地道:“骆瀛答应让一个名额给你。”
她紧接着道:“但这一定会让他的队伍中有人不满,让他的威信大打折扣,我得看后续的处理,若是太让他为难,我不会答应让出这个名额。”
“自然,你可以换一个别的条件,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能做主的,都会答应你。”
程翌沉默半晌,哑着声音苦笑:“除此之外,程翌再无所求了。”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平常,放在常人身上,多少会让人觉得强人所难,不知变通,但从他嘴里吐出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莫软软看了他半晌,点头,道:“我帮你争取,但并不能保证一定就能如你所愿。”
程翌闻言,强撑着起来,靠着青枫的搀扶,郑重其事地给屋里的三人行了个礼,进退有度,话语得宜:“能不能成,姑娘都已尽力了,时势乃天命所定,程翌再无二话。”
待得久了,屋里的药味渐渐浓郁起来,湫十等人没有多话要说,推门离开。
门关上的那瞬间,程翌眼底的笑沉了下来,青枫扶着他躺回床榻上,他闭着眼,一脸疲惫和病弱,修长的食指重重地摁在了左边凸出的锁骨处,一下又一下,很快就摁出了一个红红的手指印,他却恍若没有感觉一样,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见了血,才慢慢地将衣领拢了上去。
“去查湫十。”程翌突然对着青枫开口:“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不然她怎么会突然对我生出了敌意。”
青枫一愣,也不敢多问,默默地用手贴着额,行礼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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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程翌房间出来,过了个拐角,莫软软就在楼梯口蹲了下来,肉乎乎的脸拧成一团,纠结得不行。
“骆瀛手底下握着的可都是天族的精锐,随便换一个下来,给这不知名不知姓的外族,他们能同意?”湫十拽着秦冬霖的袖角亦步亦趋地走,路过她时停了一下,问。
莫软软抬起头,有些无助,又十分诚实地回:“不同意。”
不闹翻天才怪。
“这事骆瀛可以答应,也确实能留出一个名额,但你得想清楚,他们不是你们天族普通的天兵天将,说这样就这样,说那样就那样,团队人心若是散了,鹿原秘境那么危险的地方,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一回事。”
“到时候,你父君怪罪下来,这个责任,是莫长恒抗,还是骆瀛抗?”反正谁抗都不可能是这位小公主抗。
湫十并不喜欢管别家的闲事,说完就跟着秦冬霖走出了驿站。
“松开。”一出驿站,秦冬霖阴晴不定的臭脾气就开始发作了,他指了指湫十搭在自己袖口那两根嫩生生的手指,在她慢吞吞哦的一声松开手后,问:“怎么跟莫软软说那些?”
“你不想程翌跟着天族进鹿原秘境?”
“其实他进不进,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想跟他再扯上什么关系。”湫十慢慢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屋檐顶上的流光,道:“我只是总能从莫软软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两个生来好命的小公主,有疼爱自己的兄长,有自幼相伴成长的伙伴,日子无忧无虑,潇洒率性,看着对方,多多少少能起一些共鸣。
大小姐难得有感而发,秦冬霖带着她往主城府走,一边听她跟在身后碎碎念。
“就比如刚才,我突然停下来跟她说那些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若今日面临这事的人是我,我会怎样。”时值正午,街道上的小贩没有晨间多,留出了宽宽的一条路给他们走,“像宋昀诃,每次我惹出麻烦,要被父亲罚的时候,他一边跟我说下次不准这样,一边代替我被父亲关了禁闭。”
说完,湫十戳了戳秦冬霖的后背。
“秦冬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秦冬霖眼也没抬,语调懒散着,应付似的说了两个字:“在听。”
湫十停了一下,这次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小,含含糊糊的,不是很自然:“再比如说你啊,来之前说得那么凶,不准程翌进妖族的队伍,但如果我到时候真带他进去了,你也不会真放着我不管,最多就给我摆几天脸。”
这就是自幼成长,知根知底。
她甚至能从秦冬霖的一个眼神中看出他想要表露的意思。
能不知道怎么哄他吗。
她太懂了。
“你真跟人生气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湫十提着裙边去踩他的影子:“你从来没真生过我气。”
秦冬霖像是没听到一样,半晌,跨出的步子慢了些许,像是刻意配合着她玩闹一样,愣是一路跟着从城西走回了城中,见她进了主城府才回头,踏进空间裂缝里,回了临安城的院子里。
秦越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他了。
“玩得挺开心?”秦越看着站在跟前,身形挺拔的儿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又一时冲动惹出什么事来吧?”
秦冬霖伸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声线淡淡,答非所问:“给宋叔父送的寿礼,决定下来了吗?”
他想转移话题,秦越却非执拗地要往另一个方向扯,“冬霖,你是剑修,刚正直率,心里的想法别总藏着掖着,小十虽然从小跟在你屁股后面跑,但你可千万别就此以为人家离开你就活不了了,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宋叔父都谈过了,你们之间的婚约随你们自己,小十随时可以弃了你,跟那个程…那条黑龙跑。”
秦冬霖才抿了一口,就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他蹙眉:“今天的茶不好,让从侍换流岐山用的。”
秦越听了这话,简直想笑:“别扯什么茶不茶,你也不常饮茶。”
“撇开主城的背景不谈,小十自身也非常优秀,六界战力榜上那也是有名有姓,等妖月琴认主,还真就不一定超不过你,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秦冬霖嗯的一声,明显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见秦越没什么要说的了,掀了掀眼皮,道:“我回房了。”
回屋后,秦冬霖面对着楹窗,眼底是外面一团团一簇簇的粉嫩花束,芭蕉叶丛,还有长廊那边的紫藤花架,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湫十那张跟桃花瓣一样粉嫩的脸,她慢慢贴上自己手背的纤细手指,还有最后她跳着去踩自己影子时一蹦一跳的样子。
最后这些都渐渐的成为她直勾勾盯着程翌看的眼神,以及方才秦越说的那些话。
真奇怪。
他和湫十就是那种相处方式,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要让着她,纵着她,她做错事了他挨罚,想要什么宝贝了他去找,就连琴谱学不会,他一个剑修,都放下手头的事情,学着去帮她理。
甚至他在天外天练剑被雷电追着劈的时候,还要回头去看一眼给她施加的防护罩够不够厚。
秦冬霖脾气不好,性情恶劣,阴晴不定,但从没有真正不管过宋湫十。
他以为,他跟宋湫十会一直这样,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定亲,而后成亲。
宋湫十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将他的闲暇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占据得理所应当,导致他从未想过,原来跟她这种关系,这种相处模式,其实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条黑龙的出现,还有她说的那场无厘头的梦,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使他从未将那场梦当真,虽然她说话时的神情很认真。
她若是真遇到那种生死攸关之后绝境逢生的情况,见到他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吧嗒吧嗒掉眼泪,然后呜呜咽咽控诉他来得太慢,再慢一步就只能给她坟头上香了。
而那个时候,他不管再如何生气,再如何心寒,他的第一句话也该是——
“伤着哪里了。”
哪怕声音会很冷,脸色会很不好看。
秦冬霖摁了摁眉心,想,如果宋湫十真的跟别人跑了,不要父母不要家,不要兄长也不要他了,再次见面,该是怎样的情形。
半晌,他睁眼,耳边仿佛是她笑笑闹闹,带着亲昵的那句“你不会跟我真生气”。
他想,宋湫十还不是很了解他。
他不是没有脾气,他脾气大得很。
若真到那个时候,他大概,真的会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