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崔循说得风轻云淡, 仿佛他只是为公务而来,恰巧得知她也在学宫,故而顺路来看看。但相处这么久, 萧窈知道他的话该怎么听。
她犹有困意, 便没正经坐直身体, 依旧懒散地趴在书案上,枕着手臂侧脸看他, 徐徐道:“崔翁那日回去, 是不是同你狠狠骂了我不知好歹?”
话虽这么问, 声音中却依稀带着些许笑意。
睡眼惺忪的模样落在崔循眼中, 像极了一只狸奴, 令人很想摸一摸她柔软的鬓发。
崔循短暂犹豫片刻, 也确实这么做了。
修长的手抚过漆黑柔顺的长发, 落在小巧的耳垂上, 轻咳了声:“还是以训斥我为主。”
萧窈好奇:“训斥你什么?”
崔循摇头一笑,揉捏着她的耳垂, 反问道:“你猜不到吗?”
崔翁那日在宫中被萧窈噎得生气,回去后,便令人将他叫去训了许久。既责备他在阳羡逗留,迟迟不归,也骂他“不争气”, 明明要什么有什么, 却偏偏要上赶着求这门亲事。
但训斥归训斥,知道他不撞南墙心不死, 倒不曾说别的。
崔循便恭谨听了, 不曾辩驳。
指尖薄茧蹭过敏感的肌肤,萧窈下意识瑟缩了下, 抬手攥了他的手,软声道:“谁喜欢我、待我好,我便投桃报李;谁若不喜欢我,我也没有上赶着讨好的道理……”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为人处世,纵使是对着崔翁这样的尊长,也没有例外。
崔循知她记着昔日别院之事,也明白这是隐晦表态,颔首道:“我明白。纵然你嫁入崔氏,也不会逼迫你去刻意讨好谁。”
萧窈得了他的表态,心满意足。
便顺势握着他的手指,稍稍仰头,在指尖亲了下。
这是令她满意的“奖励”。
她今日涂了唇脂,在他白皙如玉的指尖留下淡淡的胭脂色,崔循喉结微动,眸色一黯。
只是还未动弹,萧窈又轻声笑道:“这里可是藏书楼,清净之地,不宜做旁的事情。少卿自重。”
崔循闭了闭眼,按捺下不合时宜的冲动,攥着她的手一时不察,力道重了些,白瓷般的肌肤立时浮现红痕。
萧窈横了他一眼。
崔循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起身道:“随我来。”
他的模样看起来正经极了,萧窈不明所以,还当是有什么不便在此议论的正事,便收拾了案上摊开的书。
出门后见着侍立在外的管越溪,萧窈脚步一顿,同他笑道:“劳你代我抄录这些书。前几日从阳羡回来,得了不少物什,晚些时候将人将你那份送来。”
猜到他的反应,便又飞快说道:“不必推拒,安心受了就是。”
管越溪怔了怔,恭谨道谢。
萧窈没久留,说清楚后,便抱着书册跟上崔循。
这条路径她再熟悉不过,是通往官廨的小路,早些时候她见过尧祭酒,正是从这条路来的藏书楼。
没多久,却又回去了。
崔循的脚步比平日要快些。萧窈猜到这是要去玄同堂,喘了口气,抱怨道:“此处亦无人,便是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崔循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在两处相距并不算远,萧窈进门后,正要催促他不要再卖关子,却被攥着手腕抵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稍显急切的吻落下时,萧窈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并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只是要续上藏书楼动过心思、却无法做的事情。
怀中抱着的书册跌落在地。
萧窈瞪圆了眼,下意识想捡,却被钳制得无法动弹。
修长有力的手捧着她的脸颊,手腕被攥着按在雕花的门板上,膝盖
抵在腿间,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崔循含着她的下唇,声音既喑哑又模糊,隐隐催促,“专心些。”
萧窈有气无力,任他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被亲得连气都喘不顺的时候,忽而有些后悔方才手欠撩拨那一把。
但谁能想到,他现下这样禁不住撩拨。
特地将她拐到此处来还债。
崔循有些太喜欢肌肤相亲了,被她挣扎着抗议两回后,终于放过唇舌,却又仿佛犹嫌不足,在她颈侧流连。
齿尖轻噬,像是对待爪下的猎物。
萧窈好不容易捞回些许理智,舔了舔唇,紧张提醒:“不准留下印迹……”
崔循顿了顿,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我看了黄历。”
这转折太过突兀,萧窈疑惑:“什么?”
“明岁春分,是黄道吉日。”崔循郑重其事道,“冬日定亲,春分成亲,如何?”
他本不想这般急切的。
因能看出来,萧窈对这桩亲事算不得十分热切,毕竟成亲之后,她便不能随心所欲玩闹,约束颇多。
可今日种种,消耗着他为数不多的耐心。
他想尽快与萧窈定亲,名正言顺,如此便不会有管越溪这样的人暗暗觊觎,从她这里讨取怜惜与眷顾;也想快些成亲,与她朝夕相对,耳鬓厮磨。
萧窈眨了眨眼,小声道:“好。”
如冰雪消融,崔循向来如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眸泛起涟漪,如春风吹皱一湖春水。
郎艳独绝。
萧窈目不转睛地看愣了。
崔循被这样的目光触动,复又吻她。
萧窈今日来学宫,原是为了办正事,结果半数时间都消磨在了崔循身上。及至傍晚回到行宫,眉眼间犹带春情。
青禾未经人事,虽不明了,却还是看出自家公主与平素不大一样。仿佛更为艳丽,倒像是春日开得正好的灼灼桃花。
她多看两眼,惊讶道:“此处是怎么了?”
萧窈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脖颈,对镜看了眼,硬着头皮扯谎:“今日在林中闲坐,兴许是被虫子叮咬,留了印迹。”
打发过青禾,又红着脸暗暗骂了崔循一句。
第二日晨起,对镜敷了层粉,小心翼翼地遮去印迹,这才又往学宫去。
她琢磨了个主意,只是昨日被经学博士打断,并没来得及提及。今日再来,却发觉谢昭也在。
这些时日,谢昭在学宫的时候算不得多。
究其根源是因为谢氏那位长公子,谢晗,近来愈发病重。
仲夏风荷宴时,萧窈曾与这位谢长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就看出他身体不佳,只是不愿令谢昭出风头,这才勉力支撑。前几日问六安,得知谢翁曾亲自向重光帝借过宫中御医,也遍请江左名医,却始终不见有任何起色。
谢夫人素来防备谢昭,族中事务原不会令他经手半分。近来一反常态是谢翁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猜出来,谢晗怕是积重难返,不好了。
谢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不会因一人之死衰颓,只是族中免不了暗流涌动。
萧窈同他打了个照面,发觉谢昭看起来虽消瘦些,但精神很好,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见着她后,温柔一笑,才令她又有了熟悉之感。
“多谢公主送来的礼物,我很喜欢,盈初亦然。”谢昭温声道,“她托我代为谢过,说是若公主过些时日得空,邀你赏早梅。”
萧窈欣然应下。
又向尧祭酒道:“父皇前几日还曾同我提起,再过些时日便是年节,辞旧迎新,学宫也该有一场考教。师父何不效仿上巳时,在学宫办一场雅集,邀各家同来热闹,共襄此事。”
尧祭酒虽不大喜欢与士族往来交际,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闻弦音知雅意,颔首道:“不错。”
年节前后,是循例考评官员政绩、察举品级之际。大都是走个流程,归根结底还是看出身门第,并没多少人正经当回事。
故而接下来,各家收到学宫的请帖时,大都也只是将其视作一场寻常雅集。看在尧祭酒的份上,纷纷应下。
只有为数不多的会特地吩咐自家子弟,紧紧皮,届时别丢人现眼。
更多的议论放在了崔循与萧窈定亲这件事上。
虽说在桓家宴后,已有传言,崔长公子与公主之间关系非比寻常,但谁也不曾想到,两人竟当真会结亲。
定亲的消息传出时,便如水如油锅,立时炸开。
一日间传遍建邺。
就连一贯醉生梦死的桓翁,得知此事,竟也清醒许多,诧异道:“伯奕这老东西,莫不是年事已高,昏了头?”
“伯奕”是崔翁的字。
桓维没法接这话,只哭笑不得训斥仆役:“医师叮嘱多少回,不准阿翁再饮酒,你们是如何伺候的?”
仆役们噤声,不敢辩驳。
桓翁摆了摆手:“你同他们计较什么?我要饮酒,他们还能阻拦不成?”
桓维叹道:“阿翁如此,我等实在惶恐。”
“若要我滴酒不沾,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不如现下抬了棺木过来,将我埋了。”桓翁浑不在意,“我活到这等年岁,重孙都有了,也见过了,便是死也能瞑目。”
说完又乐道:“伯奕因他那长孙得意这么些年,而今一看,重孙还没影呢!”
桓维对自家祖父这副不着调的模样已习以为常,叫人请了医师过来,好生伺候着,这才离开。
才出门,冬日细雨淋漓,被寒风携卷着拂面而来。
仆役连忙撑伞上前,却见自家公子在檐下站着,似是心事重重。他伺候桓维多年,问道:“公子为何事烦忧?”
桓维回过神,缓步下了台阶,低声道:“只是在想,崔琢玉实是有魄力之人。”
当下人人议论起此事,说的皆是崔长公子糊涂,鬼迷心窍,怕是只他一人会这般感慨。
仆役猛地回过味来,死死闭了嘴,一字不敢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