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的介入, 令原本艰难推进的赈灾事宜顺遂许多。
一来他的地位摆在那里,一封亲笔信过去,保不准比盖了玉玺的圣旨还要好用些;二来, 崔循实在是个有能耐的聪明人, 极擅审时度势, 运筹帷幄。
而萧窈每日耗在宫中的时辰也愈久,或是陪重光帝说话, 或是隔着一道屏风听朝臣们议事。
哪怕已经再熟悉不过, 有时听崔循用那清冷的声音条分缕析, 却还是不由自主听得入神, 赞叹于他的能耐。
同时, 她也会有意观察萧霁的表现。
萧棠的书信中, 提过几句这位四弟, 说是他生母去得早, 少时起便养在祖母膝下,虽沉默寡言了些, 性情却好。
而前回年节,东阳王带他与枝枝来建邺朝见。
小孩子的喜恶总是格外简单,枝枝很是依赖萧霁这个兄长,足见他平日待人接物不错。
是以萧窈并不担忧他的性情,只忧心他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能否担得起那些即将压在肩上的重担?
萧窈对此并没敢报以太高的期待, 而萧霁的表现,倒叫她松了口气。
平日议事之时, 萧霁并不主动常说话, 更不会凭空插嘴卖弄。唯有被崔循问及时,才会斟酌着谨慎回答。
得了认可, 并不自骄自傲。
若是说错什么,被崔循否了,也不会为此羞恼。
每日众人散后,他还会多留些时候,将白日里积攒的问题向崔循一一请教。
总而言之,是那种教书先生会极喜欢的学生。
萧窈看看他,再想想当初自己听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同崔循吵起来的模样,顿觉自己先前的担忧实在多余。
但她也知道,与萧巍这样的虎狼之辈相比,萧霁还是太弱了些。
正因此,哪怕士族大都已经看出来,重光帝将萧霁自东阳接过来的用意,但面对萧巍的拉拢,也并没人明着回绝。
毕竟这是他们萧家内部的事情。
只要没到摆上明面闹得不可开交那天,大可不必着急站队。观望妥当再下注,才是聪明人应做的事。
而年节前学宫这场雅集,萧巍与萧霁齐聚,便注定暗流涌动。
萧窈近来忙碌,有段时日未曾来学宫拜会尧祭酒,此番过来,头一桩事便是去见他老人家。
尧祭酒要比重光帝年长不少,须发皆白,但兴许是教书育人乐在其中,精神炯烁,气色也颇为不错。
萧窈见此,由衷地松了口气。
尧祭酒知晓重光帝卧病在床,问了两句,打量着萧窈的反应,不由得怅然叹道:“圣上这几年殊为不易,若能保重自身,才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无论坊间如何评议这位帝王,于尧庄而言,只他授意重建学宫,给予颇多厚待一事,便足已无愧。
“父皇近来安心将养,身体多少有些起色,待到冬去春来,应当还会好转许多。”萧窈在自家师父面前,并未遮遮掩掩打机锋,摊开来讲,“只是为防万一,还是召了东阳王家的四郎萧霁来建邺,属意他过继承嗣。”
萧窈顿了顿,叹道:“这些俗务,原不该拿来扰师父的清净……”
“你既唤我一声‘师父’,又何须见外?”尧祭酒虽避世多年,但对于这些人情世故并非一无所知,从容道,“虎狼在侧,谁能独善其身?更何况我本就蒙圣上礼待,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萧窈心中原已有九成把握,得这句后,彻底放了心:“多谢师父。”
当年萧窈有意提拔管越溪,虽被崔循横插一手,没能成,但拟定的那套学宫考教章程却留了下来。
只是此番无御驾亲临,宾客便不再齐聚宴厅之中空等学子们答题,而是三五成群煮酒清谈。
平日只在别院钓鱼、养生的崔翁,此番也与几位老朋友一道前来。
崔翁与尧祭酒相识多年,也算有些交情。见面后还未来得及寒暄,先瞥见陪在他身侧的萧窈,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这场雅集,来的皆是各家主君、郎君,女眷们纵然不在后宅中相夫教子,也该有闺阁间的聚会,而不是掺和到这种场合来。
再一看老友带来的重孙,崔翁更觉闹心。
但他自矜风度,并不会当众吹胡子瞪眼,萧窈便也只当无知无觉,含笑问候了句“祖父安好”。
她是真没往心上去。
崔翁“呵呵”笑了声,暗暗决定,今日回去后要再将长孙叫来耳提面命一回。
顾老头子那重孙,不过是五岁能背诗赋,就恨不得当做神童,吹捧得人尽皆知了。
崔循少时才是真正的早慧。崔翁思绪神游,又看了眼萧窈。
他虽算不得欣赏这位公主,细想起来也有颇多挑剔,却也承认这是个聪明伶俐的。
将来若有了孩子,又岂会差?
崔翁犹自惦记八字还没一撇的重孙,萧窈却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正琢磨着寻个由头离开,只见六安快步进门回话。
萧窈放了茶盏:“何事?”
“禀公主,”六安躬身,恭谨道,“方才江夏王世子遇着四公子,不知怎的,偏要拉他去比试……”
筵席设了投壶、弹棋等娱戏,全然是为了宾客打发时间。
可萧巍截了萧霁后,却是叫仆役们在树上悬了靶,要同他比射艺。
两人之间年岁相差近十岁,身量更是相差许多。
萧巍是二十余岁的青年,身形早就长成,加之本就擅骑射,更是练得魁伟健壮;相较之下,萧霁就显得弱不禁风,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这场比试的结果毫无疑问。萧巍特地邀各家子弟围观,便是打定主意,要好生羞辱一番这个堂弟。
他用的那张弓是匠人精心定制,从木料到筋弦,用的皆是最好的材料,也极为顺手。
拉弓搭箭,毫不费力地射中靶心。
立
时有人抚掌道了声“好”。
萧巍看向一旁的萧霁,竟将自己手中那张弓递与他,意味不明地笑道:“该你了。”
“多谢堂兄好意,”萧霁轻轻摇头,“只是弟气力不济,拉不开这样的强弓……”
萧巍原想看他出丑,见此,嗤笑了声。
有仆役送上寻常弓箭,萧霁接过,却又面露踌躇之色,久久未能射出这一箭。
像是张白纸,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的心虚。
与一旁意气风发的萧巍对比鲜明。
无需萧巍开口嘲弄,便有人帮腔笑道:“四公子在等什么?而今可没有东风!”
萧霁脸颊微热,闭了闭眼,终于射出这迟疑许久的一箭。
这箭非但没有射中靶心,甚至擦靶而过,最后落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这可不成,”萧巍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下,意有所指道,“阿霁这般稚嫩,还是得伯父们好好教导啊……”
萧霁窘迫得脸都红了,只得低声道:“多谢堂兄提点。”
各家子弟中有受了萧巍拉拢,也有这些时日与他一处厮混的,此时自然只有捧场的道理。
旁的心照不宣,谁也没准备为此帮萧霁解围。
萧窈在外听了片刻,见萧霁这般反常,便猜到背后的缘由。原打算就此离开,可瞥见萧巍洋洋得意的模样,想了想,穿过月门现身。
萧巍心中正畅快,瞥见她,不由得一愣。
他早年虽也曾见过萧窈,但她那时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压根没记住过这个名义上的堂妹。而今只见这女郎身形曼妙,容色照人,不由得晃了晃神。
还是听着周遭有人称呼“公主”,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份。
“原来是堂妹。”萧巍挑了挑眉,姿态散漫,“莫不是怕我为难阿霁,所以特地赶来解围?”
萧窈微微一笑:“世子说笑了。只不过途径此处,听着动静,故而来凑凑热闹。”
萧巍:“哦?”
“来。”萧窈向萧霁眨了眨眼,示意他将手中的弓箭递与自己,指尖轻勾弓弦试着力劲,又向萧巍道,“我少时也曾学过射箭,世子技痒,不若与我比试一遭。”
萧巍惊讶:“此话当真?”
他压根没将这么个纤弱的女郎放在眼里,话中的轻蔑不加掩饰。
萧窈道:“自然。”
“你若输了呢?”萧巍饶有兴趣地打量她,“那便罚酒三杯,如何?”
萧窈瞥了他一眼:“世子若输呢?”
萧巍压根没想过这种可能,竟被她问得笑出声来。
萧窈面色不改,只道:“便将那张弓压上,如何?”
这张弓是萧巍心爱之物,若换了旁人来,他兴许还会暗暗掂量一番,眼下却是半分都没犹豫:“好啊。”
萧窈懒得同他多言。
问罢,便引弦拉弓,瞄准了远处树下的靶子。
众人并没想到有这样的热闹可看,聚精会神,但并没人认为萧窈会赢。但其中也有擅于射艺的,一看公主这架势,便知道她定然是学过射箭。
萧窈几乎没怎么犹豫,一息之间,箭矢如流星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甚至比先前那一箭还要正些。
萧巍脸色微变。
“这便算是平局了。”萧窈偏了偏头,抬眼看向他,“接下来如何比?是轮番射箭看谁先不中,还是悬铜钱,又或是射柳枝?”
她神色自若,眼眸清亮,并无有半分心虚。
萧巍这下是真笑不出来了,虚攥了下手,一时竟犹豫起来。
他无法想象若是大庭广众之下输给一个女郎,传出去会如何?
在场没有几个蠢人,就连先前抚掌捧场的,此时也看出萧巍竟露了怯,也不敢起哄撺掇。
僵持间,还是桓维出面打圆场。
“时辰不早,学子们想来也已经答得差不离,”他整个人看起来消瘦许多,向萧窈道,“殿下若在此耽搁,恐误了正事。”
萧窈眼都没抬:“那便暂且寄下。”
言罢,向萧霁道:“随我来,师父也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