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萧霁为储君的同时, 重光帝也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东宫班底,其中着崔循领太子少师一职。
太子少师, 地位不言自明。
纵是于士族子弟来说, 也已经算得上前程一片光明, 是个极好的选择。
但崔循并不需要官衔为自己增光添彩。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重光帝此举并非有意提拔崔循, 而是要让他为这位根基尚浅的太子殿下保驾护航。
有崔氏站在储君身后, 便是真有因江夏王拉拢而意动的, 少不得要多掂量几分, 在萧霁面前也不敢随意造次。
早前那位小皇帝在位时, 朝臣们常有阳奉阴违、敷衍糊弄之举。政令推行不畅, 民意难达天听,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朝会由萧霁代重光帝出席。
他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初来乍到,在公文奏报上做些文章令他难以察觉, 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偏偏有崔循在。
便是那等自恃聪明,惯会投机取巧的人,也没把握能欺瞒得了他。只得收敛惯用手段,先老老实实观望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如此一来, 最立竿见影的是各个官署都比先前要忙上许多。
毕竟谁若敢如从前那般递上错漏百出, 又或是废话连篇的奏报,是要被东宫传去责问的。
崔循并不会拍案大发雷霆, 只平静盘问, 究竟是何处、何人出的错。
头回只叫人递陈情请罪的奏疏,次回便要罚板子, 若还敢再犯,便直接收了官印回家思过。
此举留了余地。
只要不是荒唐太过,又或是铁了心要同他较劲的,场面上总要装装样子,不至于如从前那般一塌糊涂。
这日傍晚,又一封请罪的奏疏送来东宫。
萧霁只略看了眼文辞,便知八
成是叫人代笔,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放置一旁,起身往官廨去。
此时已到放班时辰。
除却当值的,其他属官大都收拾整理了公文,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议事厅中犹有人在。
萧霁只当是有什么未了的紧要事务,便没叫内侍通传惊扰。可才踏上台阶,听着里面传来的议论时,却不由得一愣。
正说话那人姓程,任东宫舍人。
程舍人不过弱冠,年前腊月里成的亲,年后又受提拔来东宫任职,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萧霁一早就将属官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这些时日相处更是格外留心,对这位程舍人的印象极佳,前两日还曾向重光帝提过他“才思机敏”、“虽年轻,却稳重”。
而眼下,程璞正讲述着自己为夫人订生辰礼一事。
说是东大街上有家叫做“朝颜”的首饰铺子,是各家女眷们极喜欢的去处,其中钗环耳饰等饰物精巧别致,甚至还能依着客人所提供的图纸花样订制,只是价钱昂贵了些。
萧霁秉着学政务的心来,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这些,难免错愕。
但转念一想,程舍人新婚燕尔,惦记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更何况此时已经放班,同僚朋友间聊几句闲话又有什么妨碍?
萧霁便没入内打扰,笑了笑,准备离开。
偏此时有人应了声“知道了”,又令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虽说那人并未多言,只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但萧霁还是立时听出,这是崔循的声音。
错愕之余,脸色精彩纷呈。
这谁能想到呢?
要知道崔循每日在官署,除却政务不问其他。自打同他打交道开始,萧霁就没听他与谁聊过这等闲话。
以至于没留意到渐近的脚步,直至冬帘自里间掀开,同正要离开的程璞打了个照面,这才反应过来。
萧霁抬手,握拳抵在唇边,不尴不尬地轻咳了声:“程卿……”
“臣见过殿下……”程璞也没了往日的从容气度,嘴角抽了抽,猜出太子殿下八成听着方才的对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近来一直惦记着自家夫人的生辰,想着应当送些什么别出心裁的,来讨夫人欢心。便在用饭时与同僚们聊了几句,听听这些早就成亲的过来人如何说,能否借鉴一二。
问过也就罢了,并没耽搁本职。
哪知傍晚回完正事,正打算家去,素来惜字如金的少师大人竟叫住他,问他们午间可议出什么结果。
程璞的反应并没比现下好到哪,还当是自己听岔,小心翼翼确认自己并没会错意,才斟酌着如实讲了。
君臣面面相觑。
还是崔循打破这微妙的气氛,起身道:“殿下亲自前来,可是有何要务?”
“只是批过奏折,闲来无事,便想着来官廨看看。”萧霁垂下手,神色恢复如常,“天阴欲雨,少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早些归家吧。”
说着,又带着些亲近道:“阿姐想必也在家中等候。”
他与崔循是君臣,又如师生,但最为贴近的还是借由萧窈维系着的关系。
崔循平静的眼底浮现些许笑意,颔首道:“有劳殿下关怀。”
天际乌云翻墨,隐隐有雷声传来,本就昏暗的天色愈发阴沉。才出官廨没多久,便有零星雨滴落下。
立时有随行的内侍上前为其撑伞。
只是寒风拂面,纵撑了伞也遮不了多少,依旧携着细密的雨丝卷入伞下。
崔循格外喜洁,冷雨落于肌肤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马车应如往常一般在宫门外等候。
他眼睫低垂,漫不经心走过幽长的宫道,思忖白日里悬而未定的事务。听到内侍轻声提醒,抬眼时已隐隐有些不耐。
但看到不远处等候着的人时,心中所有的不悦又都烟消云散。
萧窈提着盏琉璃宫灯,亭亭玉立。
身上穿的正是晨起时他看过的青绿衣裙,衣襟系着温润白玉,烛火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出她清新秀丽的面容。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则三步并作两步,衣摆飞扬,转眼就到了他身前,仰头调侃道:“发什么愣?”
撑伞的侍女未能赶得上,冬雨落在她身上,打湿鬓发、肌肤,就连眼睫上仿佛也沾了细碎的雨。
有些狼狈。
可萧窈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眉眼弯弯,依旧笑盈盈的。
她的笑并不是时下女郎所推崇的那种笑不露齿,与温顺和婉更不沾边,是那种张扬恣意的,极富有感染力。
崔循低笑了声。
他自内侍手中接过伞,将萧窈纳于伞下,这才问道:“这时辰入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说话间,他已经将近来诸多事务在心中过了一遭。
萧窈却摇了摇头。
崔循不解:“那是为何?”
崔循并没想过她是为自己而来。
萧窈这回过来原是心血来潮,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脚尖碾过青砖缝隙,错开目光,轻声道:“来接你回家啊。”
崔循没说话。
长巷之中唯有风雨声。
萧窈盯着昏暗夜色中的墙上瓦看了片刻,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崔循的反应。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他攥了手腕,上车。
萧窈步履匆匆跟上,怔过,轻笑道:“为何不敢叫我看?你是不是脸红……”
内侍还没来得及放脚踏,崔循已将她抱起。
萧窈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虽并非那等脸皮薄的女郎,私底下也常与崔循胡闹,却并不是在这种内侍、婢女们都在的场合。
攥着崔循的衣袖,自己先红了脸。
马车中烛火幽微,影影绰绰。
萧窈后背抵在车厢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主动凑近了些吻他。含糊不清道:“你方才就想这样,是不是?”
“……是。”崔循声音低哑。
在萧窈说出那句话时,又或者,在她提着灯静静站在那里等候时,他就想这样做了。
并不只关于情欲,而是想要同她亲近。
细细吻过,彼此身上的气息交织、相融,不知过了多久才分开。
崔循取下琉璃灯罩,挑了灯花,车厢之中明亮许多。
萧窈指尖绕着玉佩上的穗子,心跳渐渐平复,这才想起先前打算要同崔循提起的正事,稍稍正色道:“过些时日,我想要班师姐去学宫帮忙……”
“帮忙”这个词,就很模棱两可。
是试探态度才会用的说辞。
崔循道:“你担忧我不允此事?”
“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学宫任职原本由你决断,若全然由我定下,多少有些不妥……”萧窈话说到一半,对上崔循的目光后,果断改口道,“是我想岔了。”
“你看着定就是。”崔循笑了声,“只是别操之过急,此事需得慢慢来,总有提携之意,仍需她自己攒了足够的声势名望,才能顺理成章。”
萧窈点头:“我亦是这样打算的。”
说罢,又问道:“你那里呢?宫中今日事务可繁忙?”
“还好,没什么紧要的。”
崔循就着萧窈用过的杯盏饮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今日偶然听属官议论,为家中女眷买钗环首饰之事。你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添置过?”
萧窈茫然。
这话若是从翠微口中说出来,她眼皮都不见得会抬一下,可从崔循这里听到,实在令人意外。
就……很不相称。
不符合他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萧窈眨了眨眼,回忆道:“年前那会儿,翠微仿佛也提过这么一
句,只是我没什么闲情逸致,又觉得犯不着,便没去看过。”
崔循道:“他们说,东大街有一处唤作朝颜的首饰铺子,你何时得空,去看看可有喜欢的。”
萧窈立时摇头:“我知道那处,贵得吓人……”
她早在筵席上听各家女眷们议论过这铺子,也看过他家卖出的首饰,确实精巧美丽,不输宫中匠人,但一听价格就叫人望而却步。
“不值什么。”崔循抚过她鬓发,“只管去就是,不拘看中多少,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