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能看得出来, 在这场与王家的拉锯中,重光帝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但他并不如众人所料想中的那般,意气风发, 踌躇满志。
自入冬后, 重光帝身体一日差似一日。
连带着萧窈往宫中去得也越来越频繁。
陪重光帝说说话, 聊些从前的旧事,偶尔遇着重光帝为政务费神, 也能提上几句建议分忧。
这日午后, 葛荣才从祈年殿出来, 得了小内侍的回禀, 步履匆匆绕去后殿。
萧窈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 手中执着蒲扇, 面前则是熬药的风炉。
葛荣连忙上前劝道:“这点微末小事, 哪里用得着您亲自动手?”
“阿父不是才歇下吗?”萧窈并未起身, 垂眼看着小炉中的炭火,“左右没旁的事情, 便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葛荣便道:“您移步暖阁,喝些茶、用些点心,岂不更好?”
萧窈支着额,良久无语。
葛荣知她性子执拗,便也没喋喋不休规劝, 垂手侍立在侧。
“葛叔。”
萧窈忽而唤了这个少时的称呼。葛荣身形一震, 正欲提醒她不合礼数,对上她微微泛红的眼后, 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到如今这境地, 无论重光帝说再多回“无妨”,又或是旁人帮着欺瞒, 也都没多大用处了。
于亲人而言,油尽灯枯之相是看得出来的。
葛荣暗暗揣度过,公主兴许早就隐隐有预感,若不然先前何必那般着急着,想要置王家于死地?
无非是怕天长日久,圣上未必能撑到那时罢了。
萧窈抱膝而坐,身形纤瘦,衣摆上不知何时沾了碳灰,透着与身份毫不相称的狼狈。
葛荣看着她这模样,恍惚间倒像是回到武陵,常见她玩得花脸猫似的回家来。只是那时总是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再没什么麻烦事能令她生出愁绪,而今却截然不同。
“阿父可还有什么惦念着,放心不下的事?”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唯恐惊动什么似的。
葛荣道:“圣上所盼望的,自是您能顺遂无忧。”
萧窈眼睫微颤,又望着炉火出起神来。
待到重光帝睡醒,萧窈这才起身,带着熬好的汤药前往寝殿。
重光帝心中既为见到女儿而高兴,与此同时,却又深感无奈。
喝了半碗药后,叹道:“我这里并不缺伺候的人,哪里用得着你日日来此?如今天气日益冷了,还是少折腾些……”
“我不怕冷。”萧窈截断了重光帝的念叨,佯装赌气道,“您若是再这样催我回去,明日我就搬回宫中,仍旧住朝晖殿去。届时离祈年殿这样近,便怎么来就怎么来。”
“你啊……”重光帝被她噎得哭笑不得,“年纪渐长,性子却还是老样子。”
萧窈道:“谁让阿娘生了我这个样子,从来如此,这辈子恐怕都改不了的。”
“你阿娘再温柔不过,不擅与人争辩,更不会强词夺理。你倒好,任是什么事都有说不完的歪理,倒还怪到她身上去了。”重光帝笑过,意识到她这是有意哄自己高兴,心下叹了口气。
“你与琢玉,近来可还好?”
萧窈正慢慢搅弄着碗中的汤药,闻言,汤匙撞在了瓷碗上,在这静默的寝殿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眨了眨眼,装傻充愣:“阿父为何这样问?”
陆氏知晓她与崔循争执倒也算情理之中,毕竟同居一府,可重光帝每日居于宫中,从何得知?
“你这些时日总有些不高兴,前两日琢玉求见,却又要找借口避开……”重光帝叹道,“阿父是年纪大了,但还没老眼昏花到连自己女儿如何都毫无所觉。”
萧窈眼见赖不过去,只得以一种不甚在意的口吻道:“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只不过因小事拌了几句嘴,过几日就好。”
重光帝将信将疑:“当真?”
“自然。”萧窈笑道,“只是我想多晾几日,看他哄我罢了。”
待到将一碗药喝完,重光帝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些时日思来想去,宿卫军交于陆氏手中也好。”
萧窈起身的动作一顿:“为何?”
若重光帝早有此意,大可不必拖延这些时日,由谢昭站出来较量,一开始顺势应了崔循就是。
见重光帝欲言又止,萧窈心中倏地浮现一种揣测,脸上一直维系的笑意僵住,一时竟显得苍白。
在重光帝看来,她与崔循之间的龃龉是因宿卫军而起。
他时日无多,这皇位终有一日要落在旁人手中。所以也不欲再论什么牵制,哪怕崔氏一家独大,到底是她的夫家。
总好过两人这样不尴不尬拖下去,真生了隔阂。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该做的抉择,而是身为父亲的私心。
萧窈的面色白了又红,掩在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勉强笑道:“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我与他之间需得如此才能维系,也太没趣了。”
她再说不出什么俏皮话,也没如往常那般在祈年殿多留,只得寻了个借口告退。
才出祈年殿没多久,倒是迎面遇着一人。
萧窈走得急,险些直愣愣地撞上,还是经身后的青禾提醒一句,这才及时停住脚步。
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谢昭,道了声:“对
不住。”
谢昭后退半步,见礼后,又稍显疑惑地开口道:“公主行色匆匆,可是有何要事?”
萧窈扯了扯唇角:“算不得什么要事。”
“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臣亦愿为公主分忧。”谢昭从容道。
谢家这一年来暗流涌动,萧窈偶有耳闻,知道谢昭面上不声不响,实则从未落过下风。
她想了想,缓缓道:“我欲令管越溪入朝为官。”
谢昭对此并不意外,思忖片刻,了然道:“琢玉依旧不许?”
萧窈颔首:“是。”
于情于理,这种私事不该向谢昭提起的。
毕竟论及亲疏远近,谢昭最多不过是她的“师兄”,可崔循却是与她朝夕相处,再亲近不过的夫婿。
只是在这件事上,崔循的态度实在太过蹊跷,问不出个所以然。
而谢昭比她更早意识到此事。
以萧窈现在对他的了解,谢昭不可能只问她一句便就此撂开,这么久下来,兴许会查到些自己并不知道的内情。
“你从前曾问过我,崔循对管越溪有何成见?”萧窈端详他,“如今换我来问你,也是这句。”
谢昭沉默片刻,却摇头道:“公主还是归家问琢玉为好。”
见萧窈皱眉,便又解释:“此事若由我来说,未免有以疏间亲的嫌疑。”
这话听起来像是恳切回绝,又像是欲迎还拒。
萧窈没心思细细分辨,便瞪了他一眼:“你当真不说?那我便走了。”
谢昭眼皮一跳,无奈叹了口气:“公主还真是……”
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些惯会打机锋、言辞间兜圈子的人,一时倒忘了,萧窈从不惯着旁人如此。
不耐烦了,便要撂开手。
到底是有求于人,萧窈蹭了蹭鼻尖,态度也放得软和些:“没什么‘以疏间亲’的,事情原委摆开,该是什么便是什么。”
谢昭微微颔首,想了想,问道:“公主可知管越溪的身世?”
“我只知他是寒门出身……”萧窈顿了顿,倒是想起一事,“从前见他字写得好,曾问过一句,听他提过少时曾得一姓士族好心收留,得以习字受教。”
凝神回忆片刻,又道:“我也曾问过是哪姓人家。他却说不算什么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后来遭逢变故,我应当不曾听过。”
萧窈那时虽好奇哪户人家这般好,竟还能容许寒门子弟附学,但见管越溪推辞,想着应当是桩伤心事,便没深究下去。
她向谢昭问道:“你如何得知?”
谢昭只道:“那户人家姓白,的确算不得有名望的大族。”
萧窈曾背过士族们的家谱,后来加入崔氏,更是没少与各家往来,却不曾听过有这么一姓。
眯了眯眼,疑惑道:“白家出了什么事?又与崔循有何干系?”
谢昭斟酌片刻,这才又问道:“那公主可知,陆氏那位二爷的伤因何而起?”
“陆简?”萧窈随即变了脸色。
谢昭原还担忧此事悉数从自己这里说出,未必能取信萧窈,而今见此,便知她已有了解。徐徐道:“昔年,陆简往姑苏去时看中了白氏家传那张琴,强行占为己有。”
“白家子弟中有年轻气盛者,咽不下这口气,买凶报复。”
“陆简虽活了下来,却伤了腿,不能行走。”
萧窈只觉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谢昭垂眼看她,短暂沉默,却还是继续道:“陆家为此震怒,借着彼时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将其折入其中……白家自此零落。”
先前班漪心有不忍,恐萧窈得知实情后难与陆家往来,故而最后还是瞒了下来,不曾彻底摊开来讲。
萧窈因私心,没敢追问那户人家最后如何。
直至眼下被谢昭戳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早在许久前,自己就已经从管越溪那里,得知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