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愈紧, 庭中翠竹簌簌作响,在窗牖上映出斑驳的影。
待客的花厅中灯火通明。
一身墨色
劲装的慕伧侍立在侧,视线扫过荆钗布裙的妇人。
芸娘打了个寒颤。
她看起来极为脆弱, 消瘦的身形像是撑不起衣裳, 憔悴的面容几无血色, 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人给吹倒。眉目间被愁色所笼罩,站在那里, 显得局促而拘谨。
像是根绷得极紧的弦。
稍有风吹草动, 就会令她不安。
萧窈看出她的紧张, 回身向慕怆道:“不必守在这里。我能应付。”
崔循临行前特意将慕怆留下来, 看顾她的安危。有学宫遇刺的前车之鉴在, 慕怆这次尤为谨慎, 算得上寸步不离。
得了萧窈的吩咐后, 慕怆又看了一遭。
确保这妇人并无异样之处, 依言退到门外,并未走远, 依旧屏息听着动静。
“坐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萧窈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轻柔。
芸娘低声谢恩,小心翼翼落座。
她抿着温热的茶水,嗅着香炉中逐渐散出的安神香,不安的情绪得以稍稍缓解。
萧窈将齐牧那封亲笔信又细细看了一遍, 不动声色笑道:“齐参军说, 若非经你提醒,他部下那百余人入了叛贼设下的陷阱, 只怕要悉数折在其中……夫人忠义, 我该向你道谢才是。”
芸娘连忙摇头,手指不住摩挲着瓷盏上的花纹。
萧窈道:“夫人不要谢礼, 却想要见我,是为何事呢?但说无妨。”
芸娘咬了咬唇,苍白而干涩的嘴唇几乎渗出血。
又喝了口水,似是终于拿定主意,抬头看向萧窈,眸光颤动:“民妇想要用一个秘密,向您讨个恩典。”
萧窈压在信上的手轻轻叩了叩书案,目光触及那句“此妇有一夫婿,名成志,疑与叛贼勾连”,徐徐道:“夫人请讲。”
“公主可知,此次疫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芸娘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她从有此揣测那一刻开始,便惶惶不可终日,日夜煎熬。如今说出口,除却惶然,竟也骤然生出种解脱感。
芸娘大着胆子,直视面前端坐着的这位贵人,却并未从那张温柔貌美的脸上看到想象中的错愕。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
她早就同崔循讨论过,这场疫病来得太过蹊跷,成了令天师道死灰复燃的东风,背后决计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又或者,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蓄意为之。
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能治疫病的符箓。
翻看天师道从前那位教主陈恩的生平经历,他曾随着方士当过学徒,又在市井中混迹多年,有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也是情理之中。便如她从前用些小把戏,就能将王旖吓得魂不守舍。
只是这些道理,将其奉若神明的信众是听不进去的。
民生自煎熬,身处绝望之中想要寻求慰藉,是人之常情。
故而萧窈在此事上,一直认为堵不如疏,若非执迷不悟之徒,不必斩尽杀绝,否则只会令矛盾激化得愈发严重。
“我虽有此揣测,也调拨医师、药材前往疫区,却还不曾寻到破解之法。”萧窈将姿态放得愈低,柔声道,“夫人从何得知此事?”
“我有一夫婿,他,”芸娘死死攥着衣袖,指节泛白,“他昔年误入歧途,曾为天师道信众。”
她说不出“叛贼”二字,向着萧窈磕了个头,恳切道:“但我敢以性命担保,自天下大定后,他循规蹈矩,未曾做过任何坏事。”
萧窈点点头:“我信夫人所言。”
“早前有一刀疤脸来寻他,想再拉拢他入伙,他也为着我与孩子回绝了。”芸娘回想旧事,强忍泪意,“是后来起了‘疫病’,孩子早夭,我亦病得厉害。他为了给我换取救命的符箓,才又趟了浑水……”
她话里话外,尽是辩解回护之意。
萧窈无声叹了口气,已然能猜到芸娘所求的是什么,有些心软,却又对所提及的这个“刀疤脸”生出些警惕。
从前陈恩在时,深得他信任的九名心腹被教众尊为“长生使”,大半死在崔循手中。前些时日在湘州露面,当做诱饵引晏游入陷阱的魏三便是侥幸活下来的一个。
萧窈曾在陈年公文中见过他的画像。
便是个身强体壮的刀疤脸。
若当真如此,想来芸娘那个名叫“成志”的夫婿也非寻常人物,才值得魏三亲自拉拢。
也正因此,在他与魏三一同离开清溪村后,天师道信众才会对其家人多有照拂。
芸娘病情好转后,以为神迹,初时对此感恩戴德,还曾在官兵搜寻抓捕时,为他们传消息遮掩。直至偶然间听到的一场对话令她生出疑虑,才慢慢觉出异样。
“……这场疫病,是被蓄意散播开的,他们把这个叫做,播种。”芸娘提起这个词时,身形晃了晃,“他们手中明明有能治病的方子!却不肯叫人知晓,只零星赐下符箓。”
所谓起死回生的符箓,不过是场精心修饰过的骗局。
她是活下来了。
可那些因此受尽折磨乃至殒命的人,她那早夭的可怜孩子,算什么呢?
芸娘抹去眼角的泪,俯首道:“民妇知道,公主是心善之人。我家得过赈灾的粮食,也分了缓解病症的药材,故而斗胆求见,想向您讨个恩典。”
“作为交换,我手中还有张符箓,愿献给公主。”
萧窈心中一动。
她先前就曾授意齐牧,若能得天师道那所谓的符箓叫医师钻研,兴许能议出对症的方子。
只是叛贼对此颇为谨慎,至今也未曾见到过。
她看着匍匐在地的妇人,叹道:“你想为夫婿求情?”
“我们的孩子因此夭折,我不能叫他无知无觉,为仇人卖命。”芸娘红着眼,气若游丝,“他曾允诺过,要守着我和孩子,哪都不去……”
“我盼着,他能早日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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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的书信是与前线军情奏报一同送到崔循书案上的。
钟校尉在京口军中多年,知崔循不喜长篇累牍的赘述,故而奏报写得言简意赅,只薄薄一页纸。而建邺送来的回信装在牛皮制成的信封中,掂量起来颇有分量。
只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管越溪心中明了,垂眼看着地砖:“据探子回报,魏三被晏将军擒后,如今湘州境内叛贼首领乃是冯直。”
冯直曾是陈恩手下的“长生使”。
崔循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听到名字,便能想起他们的出身经历与行事风格。
“此人惯会审时度势,狡兔三窟,与他周旋不可太过急切……”崔循扫过军情,拆开萧窈的来信,“冯直”这个名字随即映入眼帘。
萧窈在信上详述芸娘之事。
告知他,自己已从芸娘那里得到符箓,医师们本就在此病症上费了许多功夫,应当不日便有进展;再者,她认为芸娘口中那位夫婿,便是“冯直”。
随信附来的,还有一片银质长命锁。做工算不上精致,但于寻常人家而言,已算贵重物件,足见对孩子的爱重之意。
在此之后,才是萧窈给他的回信。
观其纸张和墨迹,并非一气呵成写就。
其中有东宫议事厅惯用的宣纸,也有阳羡长公主送来,被她放在马车书匣中的浣花笺。写的也不连贯,断断续续,更像是何时想起什么便写上几句。
也正因此才积攒了许多张。
崔循压下并未细看,先将陈直之事吩咐了管越溪。
待他告退,门外又传来松风的回禀:“晏将军来了。”
两日前,晏游终于从昏迷中苏醒,睁眼第一句便是问战况如何。受余毒影响,他身体依旧极度虚弱,被医师反复叮嘱须得再卧床养上几日。
但他放心不下。
哪怕明知道有崔循接手,还是稍有起色便亲自过来。
崔循瞥了眼他虚浮的脚步,言简意赅道:“坐。”
晏游看过壁上悬挂的舆图,极轻地舒了口气,低声道:“先前是我疏忽,以致湘州危急,合该领罚……”
崔循未答,只是从那叠信笺中抽出一张,神色淡淡地给了他。
这是萧窈写给晏游的。
她实在很了解这个表兄,知他必定愧疚,连开解带安慰,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晏游一怔。待到看过萧窈的亲笔信,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我会尽快养好身体,领兵迎战,光明正大地将这笔债讨回来。”
抛却那些鬼蜮伎俩,晏游在战场上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便是京口军中也未必寻得到比他更为骁勇善战之人。
崔循颔首,漫不经心道:“好。”
目光落在浣花笺上,看完萧窈讲的少时在雪地抓小雀的旧事,没明白她为何提及此事。但透过娟秀的字迹,想到她披着斗篷在雪中忙来忙去,盼着小雀早些进竹筐的模样,低低地笑了声。
只是抬眼瞥见晏游时,笑意淡了些。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时常一处玩闹,说是青梅竹马并不为过,兴许抓小雀时晏游便在她身侧。
他与萧窈在一起的年岁终究太短。
但好在余生还有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