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足没能抹掉周姣想要逃跑的想法, 变得更加阴冷、暴戾、躁动。
它们不断缩小与周姣的距离,肉质触足蠕动着、伸缩着,每一次收缩、扩张、起伏, 表面薄膜都会散射出夜光藻一般的荧蓝色光点, 如同广袤、美丽却令人感到悚然的星海, 带着恐怖而汹涌的力量清洗着她的大脑。
……她的理智维持不了多久。
必须尽快让自己进入深度昏迷状态。
但她要确定公司的态度,以及自己的安全。
她重重咬了一下舌尖, 剧痛使她短暂清醒了一瞬, 继续给公司发消息: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 我要求你们以‘我的名义’在‘高科保管箱’里存放以下几样的物品。】
“高科”是另一家垄断公司,总部在北欧, 以温和、中立、高公信力闻名, 旗下最著名的业务就是银行保管箱业务。
他们不问客户的国籍,也不问客户的政治立场, 更不问客户的身份信息,只要客户付款,就能在他们的保管箱里存入物品——只要你拿得出来, 想在保管箱里存放核-弹都没问题,高科公司绝不会多问一句。
【这几样物品分别是:10万新日元、军用面具、气味抑制剂、光学迷彩服。】
那十万块钱给不给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后面三样物品。
军用面具, 顾名思义,是一种军用纳米级易-容-面具,戴上去以后,会迅速覆盖面部,根据用户的设定调整面部外观, 甚至能通过特殊的隐身材料,改变用户的头围、颈长、耳朵大小等特征。
在整容手术如此高效且便捷的时代, 只有公司培养出来的顶级特工,才会需要这种易-容-面具。
气味抑制剂——她需要一种可以掩盖气味的药剂,不然仅仅是改变外貌根本没用。
光学迷彩服——原理跟“面具”差不多,都是通过特殊的纳米级材料,达到隐身的效果。
只要能拿到这几样物品,她就有把握在死局中闯出一条生路。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她的理智逐渐变得如游丝一般纤细,似乎随时都会被恐怖的嗡鸣声掐断。
周姣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等待公司的回复。
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她才看到公司的消息弹出来:
【没问题。】
……操。
她喃喃骂了一句。
终于等到这句话。
她可以放心地进入深度昏迷状态了。
·
江涟虽然没有出现在周姣的面前,却一直注视着她。
触足就是他的眼睛。
成千上万条触足,就是成千上万只眼睛。
如同无数双最新型号的电子义眼,精准而无死角地记录下她每一分每一秒的面部表情。
她微微蹙一下眉毛,无意识抿一下嘴唇,都会被转化为10000帧、10000Hz的画面,相当于蹙眉抿唇这个简单的动作被分解成10000张图片,在一秒钟内投射到他的眼睛里。
在成千上万只眼珠的注视下,她将无法掩饰任何微表情。
……也将被他极其缓慢地品尝每一个微表情。
原以为在这样高强度的监视之下,很快他就会对她失去兴趣。
毕竟,再热衷于一样事物,从早看到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个细微到极点的变化,都会感到生理性的厌倦和厌恶。
他却在这样的监视中,对她更加渴望。
这种程度的监视,远远无法满足他对她极端的占有欲。
想要更进一步地监视她。
可是,这已经是最严密、最精确、最全面的监视了。
……也许,不是监视的问题。
而是,她离他太远了。
但她正待在他的触足之中,仿佛在阴冷而黏湿的泥土之中盛开的白茶花,鲜洁、脆弱、渺小。
触足是他的一部分。
它们代替他监视她,保护她,禁锢她。
但是,不够。
不够。
不够!
究竟要怎样才能更进一步?
江涟用力闭了闭眼。
这一次,他并没有被周姣愚弄,却再度生出了那种只有被她愚弄时才会出现的空虚感和烦躁感。
作为另一个维度的生物,他每一条触足都具有独立思考和联合思考的能力,必要时可以像计算机阵列一样联合运算。
这种能力,令他大脑的运行速度,达到一个极其恐怖的程度。
然而,尽管他拥有完全凌驾在人类之上的智慧,人脑轻易就能分辨出来的情感,他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来。
烦躁之中,江涟突然看见周姣朝他笑了一下。
——是那种熟悉的、挑衅的、饱含恶意的微笑。
她要干什么?
他冷漠而警惕地注视着她,瞳孔紧压成一条线。
她又想耍什么把戏?
他不会再上她的当。
周姣却只是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她体温下降,呼吸减慢,血压轻度下降,似乎进入了睡眠状态。
江涟却没有放下警惕,冷血动物般的竖瞳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太清楚她的恶劣本性,这极有可能又是一个愚弄他的把戏。
与此同时,周姣全身上下的肌肉逐渐松弛,体温和血压越来越低,血氧浓度不知为什么降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数字。
江涟盯着周姣,心底冷不丁浮现出一个冰凉的猜测。
有那么几秒钟,他像是回到了顶楼天台,看着她明媚热烈的微笑,感到了一股冰窟般的寒意。
……不可能。
他冷静地想,她不是会自杀的人。
这么想着,他却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为周姣搭建的巢穴里。
假如公司的人能观测到这个巢穴的话,就会发现,它在生物科技大厦的最顶端。
没有别的原因。
这是整座城市最安全的地方。
·
生物科技大厦。
员工与专家来来去去。
高层特意叫停了一个实验项目,空出了一个实验室,用来合成周姣的气味。
所有员工每年都会进行公费体检,这既是成为巨头公司员工的福利,也是成为巨头公司员工的代价。
——体检的时候,公司会收集他们的生物信息,重要员工甚至会留下组织样本。
这是进巨头公司工作的前提,如果不愿意,完全可以辞职。
早在大数据时代,平台的算法就操控了一切,昨天刚跟朋友说“眼睛有点酸,度数好像又变高了”,第二天购物平台就会向你推送镜框、配镜和眼药水,任何一个生活平台都会有意无意地告诉你,最近的配镜店面在哪里,甚至阅读平台也会向你推送有关保护视力的文章。
这种情况下,人们早就没了保护隐私的概念。
公司想要生物信息和组织样本?
那就拿去吧。
——反正我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有大人物才需要保护自己的隐私。
周姣之前也是这种心态,所以公司十分轻松地就拿到了她的组织样本,合成出了她的气味。
按照江涟对周姣的痴迷程度,他们只需要在空中喷一下这个气味喷剂,江涟就会失去理智,任由他们操控。
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版本,他们还打算合成出浓度更高的版本,若有必要甚至会打造类似的生化武器。
周姣想象中的“仿生人周姣”并不存在。
公司没什么心思搞一出“真假周姣”让怪物分辨,他们只想高效而迅速地控制江涟。
气味喷剂不能控制江涟,那就用人工降雨的方式,让整座城市都充溢着周姣的气味。
他们不信这样江涟不失控。
只要他失控,公司就能趁虚而入。
其实周姣完全没必要找公司要气味抑制剂,当整座城市都弥漫着浓度是她几百倍的信息素时,江涟根本嗅不到她在哪里。
大厦里,实验室洋溢着和谐欢乐的氛围。
研究员们互相击掌,庆祝实验成功,高兴地分食着有机肉披萨。
然而距离他们不远处——不到两层楼的顶楼天台,早就被无法检测到的、密密麻麻的、阴冷而黏湿的紫黑色触足侵占了。
江涟赶到时,它们就像疯了一样蠕动着,一张一缩,发出暴怒、急躁、狂乱的低频声波,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它们不会像江涟一样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会像江涟一样分析周姣的人格。
它们只知道,周姣好像醒不过来了。
不管它们怎么暴怒地叫她的名字,朝她的体内输送能量,仿照起搏器向她心脏传送有规律的电脉冲,都无法使她醒转过来。
……她会不会死了?
她不能死。
她不能死。
她不能死。
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频嗡鸣声骤然在城市上空炸开,有那么一瞬间,整栋大厦的人面部表情都空白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座即将坍塌的巨型冰山,抵抗能力稍弱的人眼前阵阵发黑,直接失去了意识。
它们太恐惧了,以至于忘了主体至高无上的地位,试图命令主体:
“让她醒过来。”
“让她醒过来。”
“让她醒过来。”
江涟被吵得心乱如麻,森寒至极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我们就是你。”
“我们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
“她是你的,你要让她醒过来。”
“让她醒过来……”
江涟不是第一次觉得触足吵闹,却是第一次烦躁得想把它们全杀了。
他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冷血暴戾的想法。
在此之前,他只捏爆过几条触足的意识。
剥夺触足的意识,跟杀死它们,是两码事。
触足死了,他也会受伤。
相当于自残。
……是因为周姣,他才会生出这么疯狂的想法吗?
江涟不知道。
他只知道,看到周姣昏迷不醒的一瞬间,整个人就被一种恐慌的情绪覆没了。
他可以杀死她,却无法唤醒她。
好几次,她都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她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他只要稍一使劲,她的喉骨就会发出断裂的脆响。
他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予夺生杀,游刃有余地嗅闻她、享用她。
除此之外,他还在她的头脑里,灌输了“至高”的概念。
告诉她,他是人类无法理解、不可言说、不可名状的至高存在。
他漠视她,排斥她,蔑视她,即使被她吸引,也始终认为她是一种低劣、渺小、脆弱的生物,并不值得他关注和在意。
甚至不值得他生出烦躁的情绪。
可当她陷入深度昏迷时,他却无法将这个渺小而脆弱的生物唤醒。
……他叫不醒她。
他可以让她死去,却无法让她醒过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暴怒、烦躁、恐慌等情绪在他的心中横冲直撞。
哪怕他万分不想承认,也必须认清现实。
——现在的他非常害怕。
他害怕她无法醒来。
“江涟”的常识系统告诉他,她现在与其说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不如说是进入了植物状态。
她真的变成了一朵白茶花。
——脆弱、渺小、即将在他手上凋零的白茶花。
江涟重重地闭上眼睛。
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暴怒、恐惧、慌乱,甚至是白茶花的比喻,都是人类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他似乎正在变成污浊的人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话音在心底响起。
原本江涟的声音又出现了。
——他过于恐惧,失去了对那人类的压制。
“是芯片。”那人类说。
不知是否他们正在融合的缘故,那人类的声音不再像最初那么游刃有余。
“她用芯片让自己进入深度昏迷状态。”那人类冷冷道,“带她去找公司,蠢货。再拖下去,她会得去皮质综合征,变成真正的植物人。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把喜欢的人逼到这个地步。”
那人类顿了顿,声音再度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恶谑意味:
“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喜欢她,可以让我来。”
江涟神色晦暗不明,甚至忘了反驳喜欢一说,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你也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