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发现, 完全超出了谢黎的认知范围——她做梦都没有想过,谢启则有可能是修。
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修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谜,尽管表面上温和有礼, 从容优雅, 实际上冷血得可怕, 对于情绪有着近乎恐怖的控制力。
一开始,谢黎跟他交锋时, 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身上似乎有重重迷雾, 不仅想法是谜, 身份背景也是谜。
谢启则却可以……一眼看透。
他既不从容,也不优雅, 像小孩子似的依赖她, 大多数时候都埋首于她的颈间,大型宠物般蹭来蹭去。
她可以轻松读懂谢启则的喜怒哀乐, 不必费神去揣测他在想什么。
——他的情感热烈而又直白,如同烧沸的水,冒着灼烫的水蒸气。
有时候, 她跟他对视一眼,眼睛都会像被灼伤似的痛一下。
……这两个人, 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仔细回想修的记忆, 就会发现……他们确实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修从出生起,就不被父母喜爱。
他的身上甚至没有“父母”的基因,只是一个处心积虑繁育下来的筹码。
谁知道,他基因上的父母是谁?
号称可以生下“天才”的基因一定非常优质,他的基因父母必然也是一对天才, 既然是天才,为什么会沦落到贩卖自己的基因呢?
是被谁偷了, 还是自愿卖给黑-市的?
一对男女精打细算地买下了这对“天才”的基因,怀胎十月生下了他,像对待牲口一样饲养他,想等他长大了,有价值了,就牵到市场上论斤卖。
于是,许多年后,修也把屿城的人圈养起来,像控制牲口一样,控制他们的思想与人生。
谢黎忍不住想,修基因上的父母,在公司大厦的巨屏上看到修的肖像时,是否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感到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答案是不会。
既然他们决定兜售自己的基因,就绝不会只兜售一份。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修的“兄弟姐妹”,他们也被处心积虑地创造出来,像牲口一样待价而沽。
在他们当中,可能有的人已经被卖了一个好价钱,有的人则死在了城市的流弹之中。
修不是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
他只是这个时代最为可悲的……造物。
谢黎忽然想起,修曾经说过,藤原升曾像亲生父亲那样栽培他,在他的身上投入了上亿的资源,最后却因为亲生儿子的愚蠢而功亏一篑。
当时,她一心只想杀死修,觉得他口中没有一句实话,自然也没有听进这段过往。
现在想想,“谢启则”那么渴望肢体接触,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抱她。
相较于接吻,他也更喜欢吸与吮,仿佛口欲期留下的后遗症——婴儿阶段没能得到基本的喂养和照顾。
说明,在他冷血麻木的外表下,也是有一颗……渴望亲-密关系的心的。
藤原升像亲生父亲一样栽培他时,他在想什么呢?是否以为自己走了大运,终于可以体会到父爱了?
谁知,所谓的栽培,不过是一场险恶的骗局,目的是把他变成养料,去滋养自己的亲生儿子。
修也因此从人类变成怪物。
他说的时候,态度十分轻松,仿佛赢下了一场简单的博弈。
但真的有那么轻松吗?
生物科技的内部环境多么可怖,哪怕没有入职公司,也能感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修为公司效力时,才多少岁?
再早熟的孩子,也是孩子。当时,他年纪那么小,又身处于极端的环境……当藤原升给予他可望不可即的亲情时,他真的没有感激涕零吗?
当他发现,这一切只是精心策划的狩猎时,内心又什么感受呢?
——藤原升对他呵护,更像是野兽为了方便教导幼兽捕猎,提前让他这个猎物失去逃跑能力。
修并非草木,面对此情此景,真的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吗?
谢黎忍不住想,假如她是修,她还能像现在这样生活吗?
很明显,不能。
她的善良也是父母用爱与信任浇灌出来的。
如果父母不爱她也不信任她,她哪里还有勇气去管别人的死活?
一时间,谢黎对修的感情很复杂。
她很同情修,也很喜欢“谢启则”,但这两个人重叠在一起,就让她的脑袋要炸开似的疼痛起来。
她不知道“谢启则”算什么,修的另一面,虚构出来的人物……或者说得更难听一些,羞辱她的工具?
她没有忘记,修之前曾想尽办法冒犯、羞辱和挑衅她。
说不定,这个梦境也是羞辱她的一部分。
——她已经被骗了一次,却还是忍不住同情他,如果是以前的他,必然会以此为文章,冷漠而刻薄地嘲讽她一番。
但也有可能……就像梦境里说的那样,他变成“谢启则”来到她的身边,只是想要被拯救。
让她看到他的过去,则是因为作为“谢启则”被拯救,已不能满足他。
他希望,真正的自己也可以得到拯救。
这一可能性,让人深感荒谬。
谢黎还记得,在研究所时,修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姿态平静而优雅,口气温和而轻缓,仿佛马上要参加一个上流宴会。
这样一个人,却为了博取她的同情,变成了一个敏-感爱撒娇的粘人精。
……如果只是为了羞辱她,他有必要这样丑化自己吗?
谢黎闭上眼睛,心脏像被无数根钢丝拉扯着往下坠,有种从高处跌落的失重感。
她一向头脑清醒,目标明确,问心无愧,这时却感到深深的茫然。
不管怎么说,既然“谢启则”是修,那他的未来就不用她操心了。
她也不用再担心,他是否能守住这座金山银山。
……这一个亿,本来就是他的。
是她自不量力,居然想教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如何赚钱,如何树立正确的金钱观。
也许有的人面对这种情况,第一反应是逃避,谢黎却不是这样的人。
她接受“谢启则”时坦坦荡荡,此刻也会坦坦荡荡面对修。
谢黎沉吟片刻,给“谢启则”发了一条消息:【你在附近,是不是?】
“谢启则”没有回复。
她想了想,又说:【回来吧,我都知道了。】
几秒钟后,“谢启则”——或者说,修的回复到了。
他说:【好。】
·
门锁被打开时,谢黎刚刚收拾完行李。
除去那一个亿购置的物品,她自己的东西很少,一个28寸的行李箱都填不满。
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把行李箱搁在客厅沙发旁边,看向门口。
修正站在门口,逆光而立,一身剪裁精细的灰色大衣,气质高峻而清贵,就像他们刚见面那样。
他看了看她脚边的行李箱,神色完全看不出“谢启则”的影子,语气平静:“你要走?”
谢黎高估了自己的气性,看到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想冷笑。
她的颈窝都快被他磨蹭出茧子了,他在这里跟她装不熟?
谢黎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一开始并不觉得愤怒,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细节浮现上来,她很难不感到怒火中烧。
她打掉他半个脑袋时,他曾竭尽全力,贴近她的耳边说道:“我们会再见的。”
他做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不就是被摆了一道吗?
不就是被耍得团团转的同时,还被迫做了一场噩梦,亲身体会了他的“苦衷”吗?
不就是他演技高超,有两副面孔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端起刚做的咖啡喝了一口。
想到今天刚从咖啡里喝出来的菌丝,以及他还是“谢启则”时,给她煲的蘑菇汤……谢黎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时,修走过来,一只手撑着沙发,另一只手递到她的面前,温和地说道:
“可以吐在我的手上。”
……这是“谢启则”才会说的话。
谢黎恍惚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咽下咖啡,一把推开他的手:“不了,哪儿敢。”
修盯着她的脸庞看了片刻,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在生气?”
谢黎:“没有,我深感荣幸。”
“……我很高兴。”他忽然说道。
谢黎心想,可不,换了她摆了别人这么一道,也得乐上几天。
她继续喝咖啡,没有说话。
修似乎真的很高兴,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他的手指在轻颤。谢黎不了解修,但了解“谢启则”,这的确是“谢启则”高兴的表现。
“谢启则”的口腹之欲不强,但因为婴儿时期未能得到周全的照顾,口-欲极强,每次吮什么时,手指总会颤栗不已。
想到他过去的境遇,谢黎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
但很快,她又怒火中烧起来。
“……你为我生气,”他低声说,“我怎能不感到高兴?”
谢黎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骂了一句:“你有病?”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竖起一根食指:“我知道,我这时候应该冷静地表露心迹,把一切错误都推给畸形的童年,告诉你‘谢启则’才是真正的我,你并没有受到欺骗。我接近你,是因为爱上了你,而不是为了羞辱你。”
他不愧是洞悉人心的高手,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直到这时,她才有种实感——“谢启则”和修,居然真的是同一个人。
不是她在做梦。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心尤为柔软,只要我足够不要脸,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他慢慢地说,话的内容几近恬不知耻,“可是,我一想到,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还因为我生气,我就高兴得要疯了。”
在此之前,修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永远隐瞒下去好了。
忘记修这个人,作为“谢启则”活着,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只要他想,谢黎永远不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永远不会知道“谢启则”其实是修。
然而,爱情怎么可能容下第三个人的存在?
即使那第三个人……是他自己。
他想要谢黎发现这一切,想要谢黎看到自己的全部。
他是这样的贪婪无耻,得到谢黎还不够,居然想要真实的自己也被拯救。
梦境里,谢黎在看他。
他则在看谢黎。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心声曾短暂相连——谢黎想要救下那个“婴儿”时。
他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只觉脑中嗡响一声,胸口遏抑不住地震颤起来——明明里面没有心,却跳得像要炸开似的。
他曾嫉妒每一个被谢黎救下的人。
……现在,他也得偿所愿了。
谢黎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见过的疯子和变态不说有一打,也肯定比普通人见过的多了,但疯成修这样的,真是第一次见。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和修认识的经过,又想起了救下“谢启则”的经历,只觉得一阵头疼。
什么是“剪不断、理还乱”,她算是切身体会了。
本想修回来后,跟他说清楚,然后断个干净,一走了之。
现在发现,别说“一走了之”了,这事儿根本掰扯不清楚。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疯子。”
她该拿他怎么办?
明明在骂他,这人的神色却变得更加亢奋了,四面八方传来诡异的震颤感。
谢黎这才想起,修是没有呼吸的,只有这种古怪的震颤感。
“谢启则”却是有呼吸的,而且十分滚烫……说明这小子为了骗她,硬生生装自己会呼吸,还试图用急促的低喘声引-诱她!
他真的是……
谢黎想不出贴切的形容词。
骂他夸他,都会让他更加高兴。
离开?他会想尽办法贴上来,与她纠缠,就像“谢启则”一样。
就在这时,修不知想到了什么,稍稍抑制了一下亢奋的情绪,问道:“你知道生物科技的体量有多大吗?”
谢黎疲倦道:“干什么,你要威胁我?”
修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除了奥米集团的航空航天领域,以及高科公司的保险箱服务,生物科技几乎垄断了所有行业,尤其是农业和医疗业。”
谢黎当然知道生物科技垄断了多少行业,这是六年级课本上内容。
修到底想说什么?
要是她不跟他在一起,他就让全世界陷入饥荒?
可惜了,她不吃这套。
一个人的善心是有限的,她又没有生下耶稣,哪有那么多善意可以挥霍,大不了大家一起玩完。
“我虽然不再是生物科技的控股股东,但仍然可以操控高层的每一个决策,夺回来只是时间问题,除此之外,我还有北美洲10%的房地产,主要集中在曼哈顿、洛杉矶和费城,你应该知道,这三个地方代表着什么。”
起初,他的声音还算轻缓稳定,说到“房地产”时语速却陡然变快,言辞间流露出一股狂热的兴奋,让人毛骨悚然。
谢黎:“……你想说什么?”
她越听越不对劲,背脊上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她不害怕修,纯粹是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
……他应该没有疯到她想的那种程度吧?
他说:“我已经把所有财产,全部无条件转移到了你的名下。”
“当然,你也可以再转回给我。”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低沉而温柔,只有神色始终冷静得可怕,那是一种自信、疯狂的冷静:“但没有我的帮助,你永远也算不清楚,我转移了多少东西给你,有可能是一条街,一幢楼房,一座大厦,博物馆里的一件文物,也有可能是一笔基金,一项专利技术,一个突破性的科研成果,或者是某个公司的控股股份。”
“谢黎,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但我不是。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绑住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