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亩棉田正值丰收,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棉花如烟海一般野蛮生长,尤为壮观。满目都是蓬松绵软的白色,众人总算知道为何曾经的河西走廊一带如此繁荣了, 背靠祁连山, 坐拥马城河,这片土地论肥沃程度当真不输中原地带。
几个小孩儿一看到棉花地便惊呼出声,顷刻间便撒开脚丫子在田埂上疯跑开。
张翰林等人看得直摇头, 太子与大皇子年幼时便没这么胡闹, 这三个小的比起他们兄长还是差了太多了,只怕往后也难堪大用。
傅朝瑜在旁叮嘱,让嬷嬷们看着点儿, 别叫棉枝跟叶子给将几个孩子给划伤了。
张翰林收回目光,好奇地问:“这些棉田都是官府的吗?”
“自然不是,其中一半儿是官田, 另有一半是百姓的。”傅朝瑜也没说衙门人手紧缺, 只说这棉花乃是凉州的特产, 其他地方都没有,今儿头一回开始摘棉花,所以特意邀请他们前来尝试一番。
傅朝瑜说完, 还“好心”地加上了一句:“诸位别看这摘棉花简单, 其实也是个幸苦活, 若是身子骨不好的进去略微摘几颗便够了, 此番不过是为了凑个热闹,倘若当真因为摘棉花这等小事带累了诸位的身子骨,那便是凉州的罪过了。”
王谢玄还紧跟傅朝瑜之后连连点头:“是啊, 这种事一般都是衙门里头的青壮年来做的,诸位若是体力不支, 还是不要下地了。”
马骞静静地看着这两人糊弄京官们,一言不发。
众人听在耳中实在刺耳,他们又不是年老体衰,怎么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几个御史不服地呛声:“我等年富力壮,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是吗,这可是他们自己说的。
傅朝瑜嘴角一勾,再次委婉暗示:“做农活都比较累,诸位当真不必勉强。”
勉强什么?!
一群人险些没有被傅朝瑜给气糊涂了,这人一张嘴可真是讨人厌,从前只觉得他做事胆大妄为,没成想为人也这这般面目可憎。他们怎么就老了,怎么就干不动了?这不是瞧不起人吗,他们今儿无论如何也得让傅朝瑜看看,即便身为文官,他们一样身子骨强健!
官员们雄赳赳地背着篓子下了棉花地。
傅朝瑜大手一挥,让衙门里的小部也跟着一道,他们才是真正身强体壮的,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给后面的人打个样。
傅朝瑜准备了三个小小的背篓,让嬷嬷给他们三个小孩儿外头套上长衣,头上顶着个帽子,再戴上自制的口罩,这才放任他们跟着一块儿摘棉花。
那背篓虽然不大,但是背在周景渊背上却仍是硕大一个,从背后看,仿佛人都要被这背篓给压塌了。
他神气十足地迈进了地里,结果抬头便发现,自己没比棉花高多少。这也难不倒周景渊,低一点的伸手就能摘到,高一点的踮踮脚也一样能够到。
边上的周景成跟周景文看到哪棵摘哪棵,但是周景渊不一样,他格外专注,围着一垄从头开始一棵不落,务必要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棉絮,才肯继续往前走。
傅朝瑜看着心都化了,对比了一下三个小孩儿的身高,接着又陷入了焦虑之中。他家小外甥为什么看起来又不长个子了?分明之前跟着崔狄练武的时候还长了点儿啊,难不成得继续练武才有用?
傅朝瑜一边摘棉花,一边开始琢磨是单独给他小外甥请,还是直接请一个武师傅去学堂里头一起教。期间手下就没停下来过,干活比老手还要像老手。
这活儿并不难,弯腰直接将棉花从枝头上扯出来就是了,起初众人都觉得轻松,张翰林还偏头跟方修撰嘲讽道:“瞧他说的,还以为是多难的活,也不过如此罢了。”
方修撰同样觉得傅朝瑜小题大做。这等顺手的东西,便是做一天也是轻轻松松。
傅朝瑜一直未抬头,但心里算了算时辰,约莫一刻钟之后便赶紧让福安将三个孩子从棉花地里给逮了出来,将脸蛋擦干净之后便让他们出去玩,任凭周景成这个小胖子如何闹腾也不让他们再下地干活。
三个小孩被拉走之后,傅朝瑜直起身同众官员道:“诸位大人若有吃不消的,也尽可去边上休息。”
回复他的只有一声声冷笑。
傅朝瑜耸了耸肩膀,遂不再言语。
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弯腰的次数越来越多后,弯腰的幅度也开始越来越小,越来越僵硬的。如今已经是六月中旬,正是天热的时候,他们今儿穿得也不少,短时间内站在田间尚能接受,但是时间一长便被晒得有些迷糊了。
傅朝瑜再次提醒:“我瞧着诸位已力有不逮了,还是快歇着吧,这等事情交给年轻人就是了。”
张翰林等人不满,什么意思,嘲笑他们?
这等时候就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必然落人口舌,顺带还会颜面尽无,他们可丢不起这个人,尤其不愿意在傅朝瑜面前丢了这个人。
这会儿纵然再累,他们也咬牙坚持了。
好在他们人多,加上这些京官们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人,如此断断续续地摘了一天,总算是摘完了一半儿了。
还有一半儿没摘,但是他们这些官员都已累得气喘吁吁,只听傅朝瑜大发慈悲地开口:“今日多谢诸位大人了,剩下的让他们明儿再摘吧,这些年轻人多累一点儿也是应当的。”
众人望着还剩一半的棉花田,心存畏惧,再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了。若是按照他们一开始的心气儿兴许还要嘴硬说明日继续,但等他们见识到了重复单一劳动的辛苦之后,想逞强也没办法了,真的吃不消。
人还是不能不服老。
回程之际,从外头玩了半天的三个小家伙正好回来,看到众人面有惨白,周景成还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单纯地问:“傅舅舅,他们怎么瞧着怎么都这么虚啊?”
张翰林:“……”
四皇子真的不会说话。
不过他们也没精力还嘴了,虚就虚吧。
傅朝瑜哭笑不得地解释:“诸位大人摘了这么久的棉花,只是有些累罢了。”
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周景文冷酷无情地开了尊口:“那样简单的活儿也会累吗?可是衙门里头的人看着也没这么累啊。”
这可不兴说啊……傅朝瑜见诸位大人面色都青了,连忙打岔敷衍过去。
分别时,傅朝瑜叮嘱他们晚上泡个热水澡,再让人推拿一番,否则明儿只怕要吃苦头。张翰林等人压根没应下,也未曾放在心上,只觉得傅朝瑜是拿他们寻开心。
什么推拿,他们如今只想回去好好吃顿便饭再睡一觉。累得要死,连哼一声的劲儿都没有了,还推拿。
这一晚,杨翰林等人都睡得格外地酣甜。然而等到了第二日,众人却两眼一睁,惊觉起不来床了。
身上仿佛被巨石碾过一般,五脏六腑都在痛,这还不是剧痛,而是酸痛,又痛又麻难受至极。
张翰林等人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赶忙召来了大夫。
结果大夫看诊之后却连药都懒得开,不过是昨儿累了一点罢了,歇息x几日便好,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也就这些身娇肉贵的老爷们如此体弱,寻常的农家汉子哪有他们这么不禁使唤?
傅朝瑜得知之后,亲自去看望了一番,来时他还不忘假惺惺地道:“早说让诸位大人不必勉强,您几位怎么就不听呢?”
说罢悠悠一叹,略显可惜。
张翰林抬头,见傅朝瑜屁事儿没有,他身后跟着一个昨儿一块下地的通判,那通判也面无异色,张翰林攥着拳头极为不服:“你们怎么没事儿?”
傅朝瑜微笑:“大抵是年轻吧。”
张翰林心梗了一下,想要反驳,却找不出可以反驳的点。
他们与傅朝瑜,确实差了不少年岁。
马骞也没说真话。他们不像这些京城来的官员整日只要坐班就行,傅朝瑜没来之前,马骞便时常带着衙门的人下地干活,傅朝瑜来了之后,他们干的活有增无减。除去干活还是干活,身子骨自然比这些不沾农活的官员们要强许多。其实马骞何尝看不出来这些京官的傲慢呢?只是来者是客,加上兴许日后还要跟他们打交道,马骞这才一直忍着,可这不代表他就毫无芥蒂了,如今看到这些人吃瘪,马骞心里也高兴。
如此傲慢,活该他们受罪。
傅朝瑜问完了之后确认无事也就只叮嘱他们好生休息,又说过些日子官府的土豆就该要收获了,随即热情地表示,若是他们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过来试试看。
诸位官员沉默以对。
略缓了两天,等到身子骨稍微好点了之后,一群人立马跟傅朝瑜请辞。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来时乌央央一大群人,临走之际也少了许多,随行的士兵去了突厥那边,史官们还得留下抄写竹简,只有张翰林他们带着人离开了。
实在熬不住了,带过来的钱已经花得精光,如今连身子都不如以往了。若是再不回去,没准傅朝瑜真得让他们去挖土豆。谁能有这个精力?谁还能有这身子骨?真到了那时候,他们肯定也没脸说自己力有不逮这等话,最后还不得捏着鼻子认栽?
可是经历了这么一遭之后,再向让他们认栽可是不能了。与其来日受罪,不如趁早脱离苦海,这凉州他们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周景文跟周景成一句话也没说,张翰林等人想要待他一块回去时,两个小家伙眼睛一转,说要再缓缓,他们俩等过段时间跟着史官们一块回京。
这也罢了,几位大臣们心安理得地将两位小皇子丢在了凉州,紧赶慢赶地往回返。
周景成将他们送走之后,仍有些警惕。回了衙门后,周景成偷偷去找了此次随他们一块出宫的侍卫长,上回他父皇送信,便是这个侍卫长转交的。他还挺会狐假虎威,板着小脸不容置疑道:“往后父皇送过来的信,务必私下转交给我,不许叫人知道,听明白了没?”
侍卫长也不知皇上究竟写了什么,反正确定是写给两位皇子无疑了,所以得了吩咐也就没质疑。
周景成再三交代,见这侍卫并无什么花花肠子,也不敢阳奉阴违之后,才放开了心思随着傅舅舅他们一块儿去挖土豆了。
挖土豆可比摘棉花好玩多了,几个孩子拿着小铲子就钻进了土豆地里不肯出来了。
傅朝瑜放任他们干农活,土豆不似棉花,他们有数不尽的棉花种子,可土豆却只不过几袋而已,衙门几个人一齐出动,半上午便全都挖完了,又轻松,又有趣儿。
唉……傅朝瑜感慨,这么轻松的活儿怎么就把杨翰林等人给吓怕了呢?好在他们是花光了钱离开的,否则岂不可惜了?
尚在途中的京官们仍在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之后,众人才彻底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凉州虽好,实在费钱,且那边又有一个恶霸一样的傅朝瑜,对上傅朝瑜他们便没赢过。
因为在凉州吃了闷亏,他们便决定先抹黑一下傅朝瑜跟凉州,于是等众人过来询问他们凉州如何时,在凉州饱受苦楚的众人立马开始大吐苦水。
凉州偏远,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时日,往返辛苦实在不值。
凉州穷苦,下榻的旅店客栈不及京城十个之一二,寒酸要命。
凉州无趣,不论是吃的喝得还是赏玩之处都平平无奇,毫无新意。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别提多后悔走这一遭了。
若一个人如此说来,只怕是蓄意陷害,可如今一群人都抹黑凉州,焉知不是凉州名不副实。先前傅朝瑜弄出来的动静,多半也是诓骗他们的。
然而很快京城的各大书局里头便流传出了一本诗集,里头的诗词与先前一次相差无几,都是游玩凉州的即兴之作,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对凉州风景与凉州饮食的偏爱。不同的是,上回的诗集是西北那边的文人墨客们些的,这回的诗,都是京城官员所作。
这回赴凉州的官员有多抵触傅朝瑜众人心知肚明,连他们都如此盛赞凉州,说明什么?说明先前那些人都说谎了!
张翰林等人发现这本诗集之后,脸色都绿了。
这个傅朝瑜,当真处处与他们作对,都到了京城竟然还甩不掉他。
谣言不攻自破。
先前被他们忽悠得险些以为凉州不堪一游的众人也纷纷拉下脸来,甚至有些还将张翰林等人堵在衙署里头质问:“不是说凉州出处不好么,可观张大人等人的诗作,怎的如此大相径庭?”
张翰林等人支支吾吾。他们写诗夸凉州自然是真情实感的,后头抹黑也是情真意切。
众人无话可说,只勉强解释,若是外人去了那儿会被傅朝瑜当苦力使唤,还会被掏空钱包。
可惜了,无一人信他们。都以为他们是为了抨击傅朝瑜这才抹黑人家凉州,打击傅朝瑜固然不算错,但是欺骗他们可就不可取了,险些真让他们得逞。
为了赔罪,张翰林等人带回来的那些价值不菲的青铜仿器一个都没留住,全都赔进去了。
那青铜仿件如今比他们要受欢迎多了。众人看着这仿件,对凉州也越发憧憬起来。
前两日国子监还有群胆大包天的学生已经启程,算算日子,如今只怕都快要到凉州了。不少人原来还在犹豫,如今看到诗集跟仿件,纷纷遗憾自己不得空,若是时间足够他们也想去凉州走一遭。
张翰林等人的信誉算是彻底没了,就连皇上召见几位翰林的时候,脸色都阴测测的。
真没想到啊,自己在宫里任劳任怨,他们却在凉州吃喝玩乐!
几个翰林被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们是抹黑了凉州,可也罪不至此啊,圣上几时变得这么喜怒不定了?
皇上将他们晾了许久,直到见他们怕了,这才想起来要问一件正经事,眼神越发犀利:“三皇子与四皇子怎么没回来? ”
张翰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两位殿下说他们还不着急,让臣等先行,他们准备……准备随史官们一同折返。”
皇上气得短须都在抽搐,那脸色似怒非怒,似喜非喜,阴沉地似乎能渗出水来,别提多骇人了。
张翰林等人腿一软,二话没说跪了下来。
三皇子四皇子害人不浅!他们俩究竟犯了什么事儿,竟让圣上气成这样?圣上生气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今牵连到他们头上。
良久,皇上终于压制住了喷薄的怒意,反问:“史官们几时回来?”
张翰林等忙不迭地回道:“史官们已经将竹简抄写大半了,剩下的约莫十日功夫便能整理好。”
十日?皇上稳坐在高位上,也不知那怒火究竟是在平复还是在积蓄,单从脸色压根看不出来。
很好,他们最好能跟着史官们一块回来,若不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