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还在河面上看凿鱼, 岸上看他们的人好不热闹。有人道:“那鲜鱼别提多鲜,凿出来直接拎到画舫内去,那里头帐暖如春, 做鱼的水早都烧开了,那厨子拿刀片下来, 将鱼肉在开水里滚那么一下,在碗里调好的汁水里蘸一下, 滋,别提多惬意。”讲得别人流口水, 好像那人真看到里面是怎样一番景象了似的。
那戒恶听了半晌,抬腿就往冰面上走, 花儿问他:“老头儿你去哪?”
“化一口鱼吃。”
“你不是吃素?”
“我不吃素。”
柳枝在一旁哈哈大笑:“感情是个荤和尚!”她们不好跟上去, 就让燕好去。花儿则与柳枝退出人群, 寻了个僻静处站着。
“为啥不让白二爷帮咱们混进皇宫?”柳枝问花儿:“那不是容易些吗?他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了。”
“皇上也未必信他,但凡跟他沾上关系,定是要被彻查一番的。彻查不怕, 只是有人跟着, 行动就不便了。”花儿道:“早晚会想法子混进去的。”
“那你真不见白二爷?”柳枝又问。
“见他做什么?”花儿乜一眼河面, 那戒恶已走到白栖岭面前似是在与他说着什么,片刻后, 戒恶随白栖岭上了画舫。
良久后,戒恶抹着嘴出来了,燕好跟在他身后, 抱着一堆东西,像他的小跟班一样。见了花儿就撇嘴道:“都什么人!”
原来是那戒恶要为白栖岭卜卦, 白栖岭竟同意了、要求卜一卦姻缘。那老头做法一样拿出许多东西, 摆了画舫一地, 口中念念有词,还隔空扑灭了一个火盆,最终对白二爷道:心上人就在眼前。白二爷一高兴,赏那戒恶吃了鱼,那鱼果然是看热闹的人说的那样吃的。吃了鱼又上他银子和好些东西。
柳枝闻言气不打一处,当即就想爬树射那白栖岭一箭,转念一想,花儿早晚要收拾他的,就哼一声,跟在戒恶身后走了。
燕好则对花儿道:“那二人看着倒像有点情谊,白二爷讲话也含着糖似的。”
“算他有出息!”花儿哼一声,也抬腿跟在戒恶身后。燕好继续与她说:“那画舫凿鱼却也不是因着那贵女要吃,是皇上想吃,命白二爷办这趟差。说是宫里人没有白二爷办事稳妥。那鱼八成要凿几日,皇上要吃最大的。”
“让他凿去,且不管他。”花儿看了眼前头的戒恶:“刚巧碰上这么位神人,跟在他身后多熟悉熟悉京城倒是十分稳妥的。”
柳枝捂嘴笑:“你是没见那老和尚摆阵,八成就是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
“那岂不是更好?江湖术士那一套咱们若是学到了,许是在京城也能快点施展开拳脚了。”花儿小跑几步跟上了戒恶,老头儿吃得开怀,还兀自念着:那白二爷是好人,天庭饱满亦是有福之相,为人慷慨定会大富大贵。
“他不过给你一条鱼吃,给你几两碎银子花。”花儿在一边插科打诨,那戒恶却不恼,又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继续走街串巷。
得益于戒恶的行为,花儿三人这一日把京城走了个遍。京城比燕琢城大上不知多少,但也讲求风水,上风上水住的是达官贵人,下风下水住的是贫民百姓。路过城北谷家老宅之时,看到门口的枯草根都被雪埋住了,墙头住了许多鸟窝,那“满门忠烈”的牌匾应是时常有人擦,那四个字在雪中格外瞩目。
戒恶在宅子前站定,微闭着眼在思索什么,过了许久才睁眼摇头道:“这里戾气太重。”
柳枝指着那牌匾上的字:“那上头写着呢!满门忠烈,哪里来的戾气?你这老和尚惯会胡说!”
戒恶也不解释,又打头里走了。花儿再抬头望一眼,仍旧觉得讽刺。那时听闻娄擎在谷大将军死后提笔赐了这块匾,就觉得其人之恶、其心当诛。她多想砸了那匾,最终却也只是看一眼。
戒恶吟唱起来:忍得今日苦,方解来日忧。
花儿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唱,倒也觉得应景。路过一座破庙,看到阿宋正在教别人乞讨:要饭么,得可怜点。当然,大家都是可怜人,只是要再可怜一点。脖子缩进去,手颤一点,看人眼神怯一点。碰到达官贵人踢两脚,踢了便踢了。那是命好,达官贵人怎么不踢旁人呢!
几人闻言均捂着嘴笑,花儿对阿宋摆手:“小要饭花子,你来。”
阿宋跑到她们面前,看到站着一个老和尚,就对戒恶弯腰施礼,而后怯生生看花儿。
花儿则拿出几个铜板放在她手心,对她说:“你帮我跑个腿吧?”
“跑什么腿?”
“河月街上有一个酒坊,酒坊后头有个院子,住着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你且去帮我捎句话,问问那贵客昨日说的话可算话?”花儿道。
阿宋听懂了,拿着铜板跑了。她在京城许多日子,早对这里熟透了。河月街是风月街,京城里贵人老爷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天黑了喝些花酒,听听小曲,若哪家某一日开花魁,便往哪家去。相传世间绝色女子千万,这河月街独占一半。
阿宋虽年幼,倒也知个一知半解。她琢磨着花儿姐姐要她找的那个贵客,许是也好个女色。不歇气跑过去,看到河月街上的铺子都开了门,有懒起梳妆的女子执帕倚门站着,招揽着零散的客人。
那个酒坊在河月街最里面,阿宋一路跑过去,不知看到多少好看的女子。待到了酒坊,问掌柜的找远道而来的贵客,掌柜的瞬间明白,将她带往后院。
推门进去后看到一个人,阿宋依稀觉得熟悉,想了好久才流着泪叫一声:飞奴哥哥!扑到了他怀里。
燕琢城破之时,阿宋还小,但她记忆里中是记得飞奴的,那是飞奴哥哥和她的阿虺哥哥总是同进同出,飞奴总悄悄塞给阿宋吃的。
飞奴愣了半晌,方抱住阿宋,用难得柔和的口气问她:“你怎么在京城?”
“我来要饭!”阿宋不知是否该与飞奴说实话,于是只说了半句。飞奴看她的机灵劲儿,就笑了。他心中有许多感慨,是他去霍灵山为匪后的这些年月里没有过的。他想起阿宋三两岁时,阿虺整日在码头上搬许多货,说担忧自己的妹妹饿死。小阿宋也懂事,几乎从不哭闹,没人看顾她,她就跟在花儿身后。
那时日子苦是苦些,好歹人还在。如今阿虺走了那许久,他的妹妹却大了。
飞奴帮阿宋擦干眼泪,对她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跟着谷大将军一些日子,学会了不少东西。谷大将军战死后,你在谷家军几年,从小就练就一身本领。如今你和花儿姐姐都来了京城,怕是有要务在身。”
阿宋点点头。
飞奴问她:“小阿宋,怕不怕?”
阿宋摇头:“不怕!哥哥死的时候我看着呢,哥哥不怕,我也不怕!”
飞奴闻言拍拍她头,阿宋想起花儿要她带的话,便对飞奴说了。飞奴知晓花儿为何要阿宋来了,她定然知晓飞奴见到阿宋后心中会起怜惜,也因此会把昨晚的承诺放在心上。尽管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但因为衔蝉,又似乎可以再信任彼此一次。
飞奴拿出一块银子给阿宋,阿宋摇头:“我住在破庙里,人多眼杂,这银子留不住的。”
“那你会挨饿吗?”
阿宋拍着胸脯道:“阿宋机灵!没挨过饿!”
她眉眼之间的神情像一个小“花儿”,小“花儿”那时也过着四处“要饭”的日子,也时常有这样的神情,好似世间并无难事,她只是来这随意走一遭。
“若有人欺负你呢?”飞奴问。
阿宋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那就刺他。”
“你不会怕吗?”
“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那我就不怕杀他。”
小小年纪,打打杀杀。飞奴被她逗笑了,好生揉捏了她的脸,又叮嘱她好些话,最后方道:“你去与她说:我没骗过她。”
阿宋点点头,依依不舍向外走。飞奴见她实在可怜,就对她说:“飞奴哥哥就住在这里不走,你若想飞奴哥哥,就来这要饭。”
阿宋闻言开开心心跑了,出门口时甚至差点滑了一跤。河月街亮起了五色花灯,也比适才热闹起来,阿宋到底年少,琢磨着这地界要饭许是能多要点,于是蹲在一个角落里,伸出手颤颤地喊:“给点吧,给点吧。”
花儿等人坐着戒恶走到天黑不见阿宋回来,担忧她出事,就主动来寻,在河月街头走着,终于找到角落里缩着的小可怜,花儿便出言喊了一声:“小叫花子!”
这一声原本稀松平常,但迈上风月楼台阶的白栖岭却收回了脚,循声望去。
角落里黑,他看不清什么,又并不觉得自己听错了,于是让懈鹰去看看角落里是何人。懈鹰走过去,原本想问个仔细,在看到花儿之时好像见了鬼。素来持重的懈鹰见了鬼一般伸出手指着花儿:“你…你…”
“你什么你!”花儿凶了他一句,对他说:“跟你熟吗就你你你!”
懈鹰也没想到几年未见,眼前人这嘴这般厉害,面相这样英气,板着脸的时候那吓人的感觉不输白栖岭。差点一口气倒不上来,转身跑着去复差。
白栖岭问他角落是何人?懈鹰想着此事不便大声说,就凑上前去。恰巧有一个绝色女子扯着白栖岭手腕将他带进了风月楼。懈鹰一步追上去扯住白栖岭衣袖,使了个眼色。
白栖岭明白了,他没听错,那讲话的人正是那个人!
快走几步到墙角,空空如也!
“给我找!”他咬牙切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