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的战事终毕, 但独属于军医们的严酷战争才刚刚开始。
在骊军攻占淞城后不久,阮安和其余医者就在校尉的指挥下,在距淞城不远的平地处搭建了几个临时的伤棚。
每个伤棚中, 能放大抵三百个用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
纵是阮安也曾经历过尸横遍野的战争场面, 可望着伤棚里的惨象,看着那些断手断脚,或是缺眼少耳的伤员,心中仍然倍觉沉痛。
军中医者的数量有限, 每个人要承担的救护工作也极其庞重。一开始阮安被指派的工作是与各个千户接洽, 负责记录军中的死伤情况, 并整理成簿。
她在长安就备好的麻沸散在救治伤患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减轻了许多重伤兵员的痛苦, 同时, 这次随军带来的药材中,还有大量的马齿苋和赤小豆, 作为外敷之药。
将马齿苋捣碎后,外敷在伤处, 便可很快起到凉血散肿,解痈毒的效用, 赤小豆则可用来散恶血。*
伤棚中, 用于消毒的盐水、药水和酒水亦很充足。
等到后来, 人手越来越不够,和阮安同来的那些负责诊脉的医者也被分去治疗伤患。
阮安和另个擅长施针的医者,用火针之法给许多伤患止了血, 又被调去帮金疮医给伤兵敷药、缠绷带。
军中金疮医中, 威望最高的是位姓胡的医者, 但这人性情古怪, 不易相处接近,不太有人愿意被分到他手底下做事。
阮安看起来是个脾气好的,便被校尉安排给这位胡医师,成为了他的助手。
好在阮安做事稳妥仔细,反应也很快,能根据金疮医的眼神,立即就做出有助于他包裹伤口的动作,胡医师没怎么难为过她,他们这一组的敷药速度也是最快的。
阮安边帮着胡医师给那伤员的手臂固定夹板,边看向伤棚中,没被分到医者的那一排伤患,不禁开口问道:“胡大夫,那几个伤患怎么没被校尉分派医者?”
胡大夫斑白的胡须沾上了血水,略显浑浊的老眼并未离开身前伤患的伤口,淡声回道:“那些人的肚腹都被刀剑穿透了,肠子都露在了外面,虽然还有口气在,但应当活不了多久了。”
许是因为常年随军,见惯了生离死别,胡医师说这话时,口吻极其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
阮安听后,即刻颦起眉目,她看躺在那处的伤兵有九员,耳旁隐约听见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又凄厉的咕哝声。
虽然这些人也饮下了麻沸汤,可处于将死不死的状态,自然是极度痛苦的。
麻沸汤只能缓解他们身上的疼痛,却丝毫不能减轻,他们的生命就这样被人选择抛弃的绝望。
阮安咬了咬唇,正色道:“胡大夫,我曾习过接肠术,不如指派我去救治那些伤患,总不能眼睁睁地见着他们死啊。”
许是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下,胡大夫的神经亦很紧绷。
他的性情本就乖戾,见眼前这个青年在他耐心地同他解释后,还是要选择冒进之法,张口就将阮安劈头盖脸地斥骂了一顿:“你存的这些心思全是妇人之仁,且不说这接肠术只是民间方术,技术还不成熟。再说,做一次接肠术要用多久?这伤棚里还有这么多能被救活的伤员等着被你救,他们的性命你耽搁的起吗?”
另厢的折伤医给伤兵接骨的动作未停,他是与阮安同坐一辆牛车,随军而来的那名老者。
听着胡医师的颇为尖刻的言辞,他不禁劝慰阮安道:“小安啊,你年纪小,心肠太软了,胡医师说话虽难听了些,但也是出于能救更多人的考虑,你就听他的话,先尽量可着生存希望更大的伤患来救。”
阮安没吭声,在给那伤患缠完绷带后,神情愈发沉重。
她能理解胡医师和军中校尉这么安排的理由,却无法冷漠地选择,就这样放弃这活生生的九条命。
这般想着,她沉默地提起自己的药箱,刚要往那九名伤患的方向走去,就被突然起身的胡医师厉声阻拦:“你要是不顾校尉的军令,先去救他们,是要被罚军棍的!”
阮安挣开他染血的手,语气坚决道:“罚就罚!若是能救活这几个人的命,罚我个几百军棍,倒也值了!”
胡医师气的浑身发抖,指着阮安的鼻尖道:“你个小兔崽子!你等着,等校尉一来,我就将这事禀给他,到时让军棍打得你这小兔崽子屁股开花!”
——“吵什么吵?”
一道质感偏沉的男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胡医师回身一看,却见身为整军主帅的霍平枭已然站在了二人的身前。
“大…大将军……”
霍平枭用手示意其余医者不必起身行军礼,让他们接着救治伤患。
他冷眼睨向胡医师,质问道:“在场的都是为了保卫疆土,浴血奋战的好儿郎,他们的生命本就不该分轻重缓急,既然能有办法救他们,为何不救?”
男人硬朗的颌线和颧骨仍带着血污和灰黑的硝烟,却顾不及将它们擦拭,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在凝睇人看时,如曜石般亮,既给人信服,又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身后披的玄色战袍甚而在火铳的燎烤下,破损了一部分。
纵处于如此之态,霍平枭的背脊依旧挺拔如松,丝毫不失大将那铁骨铮铮的嶙峋气质。
霍平枭的身后则跟着数十名百姓,是他连夜从淞城中召来的民间医者,他亲自将他们分配到了几个伤棚之中,好弥补军中医者人手不足的问题。
胡医师被怼的哑口无言,连声认错。
阮安拎着药箱,却并未听清胡医师都说了什么,思绪突然飘到几年前的岭南一战。
那时的霍平枭就像轮新生的骄阳,既是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又是十九岁就被赐邑封爵的郡侯。
他在岭南平完乱,属于他的使命便已经结束,可霍平枭却没立即率兵回长安复命领赏,霍平枭却选择留在这里,和当地的官员一起平扫瘴疫。
阮安在那场战事中被他所救,也被召集到官衙,同其余的医者一起,和他们商议防疫之策。
她一身铃医打扮,本就容易被人轻视,众人一看她是个老妇,更没人将她放在眼里,在别的医者对官员侃侃而谈,献出计策时,她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阮安记得,那时的她既愤慨又无奈,只得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鸩杖。
坐于上首的霍平枭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往她身前走来,他沉重的战靴踏在地面时,发出铮铮之音,颇带金属质感。
霍平枭没摆任何王侯架子,低声问她:“老人家,你有何策?可与本侯先说。”
阮安犹记得,少年的嗓音很沙哑。
可他说话时,却很轻易地就能让听者专注。
他的身上带着血腥味儿、铁锈味儿,和焦糊的硝烟味儿。
似暴烈炎日下,大地在皲裂时散发出的气息,并不难闻,刚阳又带野性,铺天盖地朝她发顶上方袭来。
阮安的心猛然跳了数下,震动又发颤。
原以为霍平枭刚刚经历过一场戮战,他身上透的杀虐让她感到颤栗。
后来她才知晓,那种感受并不是在他威压下的恐惧。
那叫心中悸动,叫动了男女情思。
眼前英俊硬朗的青年将领,与昔日那个骄子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合。
霍平枭走到她身前,阮安亦将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耳旁划过他低沉话音:“本侯再分配两个医工给你,你去救治他们时,尽力便好。”
阮安颔了颔首,没再耽搁,即刻提着药箱走到了那几个伤患身旁,她的药箱里有全套的针、剪、砭石刀、钳、凿等医具,还有足够充沛的桑白线和麻线。*
出乎阮安意料之外的是,按照孙也教她的法子动手实操时,她并没再像以前那般,过于畏惧人体腹部内的血腥之状,等进入状态后,动刀割秽、穿针引线的动作反倒越来越熟稔。
随军之前,她还按孙也的叮嘱,特地备了几副起到防御之用的羊皮手套,以防在动刀时戳破自己的手。
阮安怕天黑自己会看不清,所以给一名伤患缝完断肠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为另个伤患做接肠术。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给最后一位伤患缝补好了肚腹,伤棚外的天色逐渐暗沉
阮安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伤棚内的其余医者仍忙不迭地在救治伤患,有被霍平枭分派过来的兵员端着粥米,帮助医者给受伤的战友们进食。
医者也终于得空,能休息片刻,进完粥米再继续抢救伤员。
梅殊见她给最后一名伤员缝补好了伤口,主动给阮安递来了一碗粥。
阮安刚要接过,忽觉眼前突然一黑,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
醒来后,阮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又宽敞的床榻上,身上穿着面料柔软的寝衣,四散在枕头上的长发也散着淡淡的玫瑰香气,身上恢复了洁净,因是有人在她昏倒后,帮她清洗了一番。
她艰难地用手拄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中有个面孔陌生的女子穿着婢女的服饰,见她转醒,忙兴奋唤道:“侯爷,夫人醒了。”
阮安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在晕倒后,直接被霍平枭带到了边地的馆驿里。
婢女禀完话后,霍平枭很快赶来。
未等阮安看清他面庞,男人就径直将她横着身子抱在了腿上,修长的大手顺势攥住了她有些冰冷的小手。
他温声问:“饿没?”
阮安刚醒,身体还有些虚弱,说不太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很快,婢女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粥。
霍平枭将它接过后,要主动喂她吃。
阮安一开始还由着他喂,可他的那只手,平日舞刀弄枪倒是灵活,给人喂粥时,却粗笨的很。
她恢复气力后,无奈地从他手里夺回了粥碗,准备自己吃,心中却仍惦念着那几个伤患的状况。
刚要开口询问,似心领神会般,霍平枭主动提及了此事,低声说:“那九名伤患,你救活了七名,我刚才派人问了,他们的情况都很稳定。只另两名将士的伤势过重,我已命人将他们厚葬。”
阮安温吞地吃着粥,再度点了点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打完仗后,不可能会没有牺牲的兵将,她能做的,就是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
——“等局势稳定下来后,我们要个女儿吧。”
没来由的,霍平枭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安没说拒绝的话,却搞不太清霍平枭为何会对女儿有这么大的执念,生男生女这事,要靠缘分。
霍平枭这么说,她都有些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女儿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了。
“希望她生的像你。”
他嗓音低沉,目光灼灼看她,又说:“我没记清你小时候的模样,只能通过她来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