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外有个小池塘, 一向忙碌的杜掌柜已经在鹅卵石子路上溜溜达达,背着手看了半晌鱼。
眼睛不往堂里看, 耳朵却一直竖着。
不知何时, 他身边多出一人,一道看鱼,堂内并未刻意避忌的谈话也入耳几句, 轻叹:
“挥毫千策人不问, 腹有千言吐不得。不如种田啊……”
“你老哥别酸。”杜掌柜看到徐寔,一改帮着小娘子提防少艾郎君的作派, 挺直身躯, “怎么样,我们小娘子拾到宝了吧?”
徐寔捋须不置可否, “无多少自出机杼, 大抵是道听途说。尚有可观。”
能从他嘴里说出这么一句,便已算几分青眼了,杜掌柜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个有见地的年轻人, 何以一直没有崭露头角。”
徐寔嘴边淡淡勾起嘲意, “小仙翁葛稚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举秀才,不知书, 察孝廉, 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 怯如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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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先生还是没说明, 如此神武的北府军, 朝廷分明提防, 何以又叫‘怕而不怕’?”
堂中,簪缨待沈阶喝完茶水,再次发问。
沈阶点头将手指移向那块由他挥斥谈兴的羊皮图,正待开口,他忽又皱眉,随口喃喃:“此舆图不够大。”
簪缨心念微动,多看了沈阶一眼。
她会意地唤人取来北朝疆域图。
商人所用的地图,与行军的布防舆图是不同的,家下人费了些功夫,才寻来一张标有川势地形的北朝舆图。
沈阶接过后,略不在意地将两张图上下拼在一起,又指着最上的一条几字形蜿蜒水脉。
“我大晋北御胡人,最上策为防河。”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淮。”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江。”
“十五年前的第三次北伐,刘洹将军率军夺回衮州,是晋朝渡江以后收复的最远疆域,可惜管乐有才,关张无命,将军早丧,其地两年内复失。黄河线失守后,南人日渐堕志,到祖松之将军时期,已只能在淮泗经营,好在祖将军于东豫、南兖两地,颇打下几场硬仗,又经营出了气候。到大司马接手,便一心秣马厉兵,蓄势待发。”
他循循善诱,簪缨望着那两图相接间的缝隙,心中忽生一点灵犀。
她突然便知道了卫觎的志向是什么。
——舅父之志,又在何处?
——三哥说我之志,是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北伐。”
他的志向,是想促成南朝对北朝的第四次北伐,收复中原!
“不错。”沈阶点头。
这亦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凡对大司马的逸闻有心关注之人,都听说过他九岁时读汉史,掩卷后涕泣放言,“此生无他愿,立志复河山。”从此弃文习武,藏剑学枪,被时人评价小时了了,性却喜兵,自甘堕落,引为一时异事。
但沈阶低估了簪缨长在深宫十几年,对外事的无知程度。
这些卫觎的旧事她闻所未闻,出宫以来,更没有什么人敢当着她的面谈论卫觎,是以这一点,却是簪缨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一瞬恍悟之后,却更为不解了,这不是好事吗,为何阿父当年会说那么重的话……
“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沈阶陡然抬眼,“女郎也如此认为?”
簪缨后背浮起一层寒栗,“还有谁这样认为?”
沈阶默了默,眼里凝出一点似刻似薄的光,“很多人,不妨说,整个南朝庙堂,下至所有世家,都不赞同再次兴兵北伐。”
“为何?”簪缨的心沉沉发
坠。
沈阶:“国库不盈、时机不到、劳民伤财、易致内乱、动摇根基……林林总总,左不过这些。”
簪缨的手掌蜷了又松,良久的沉思后,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沈阶说小舅舅调走兵防,是险而不险——因为北府虽空,临岸尚有一段四十里宽的长江天堑,小舅舅既有抗胡之志,便非任性之人,胡人倘若想趁隙渡江攻晋,就要掂量掂量这四十里的江水能不能顺利渡过,渡江至半,会不会突现伏击,故不敢轻举妄动。
她也明白了,朝廷对小舅舅为何怕而不怕——因为北府兵再强悍,小舅舅却一心想要北征,打仗需要各方的配合,比如粮草道不能受卡,四方援引州郡也不能背后捅刀子,大司马再强,也免不了后方配合,所以他不会想要建乱。
大晋君臣只要抓准了这一点,便等同掣住大司马的臂肘,便可高枕无忧。
白蚁噬大象,蚍蜉撼高树。
这些人倚仗的,不过是他志在远方,不过是他无心争夺内政权柄,却反道他是国贼。
簪缨气息起伏,圆润的桃花眸向内收敛,肘压几案向前一倾身,鬓上珠钗一阵细响,问沈阶:“蹈玉也以为北伐不妥吗?”
沈阶这半日都是有问必答,听到此问,似在意料之中,却静了许久未言。
他第一次回过头瞥了眼堂外,与杜掌柜闲聊的徐寔已经离开了。
少年狭丽的眼锋一绽而收,静静回道:“此非阶可议事。”
簪缨憋了片刻,徐吐一口气,没再勉强追问。
她尚且知道自己的斤两,北伐事关重大,还不是她眼下能够得着的。今日她想了解的事,都已知之甚详,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还需留待时间消化。
沈阶便起身告辞。
他不放心母亲独身在家,此前婉拒了主家留他住在乌衣巷的邀约。女郎有事召他即来,无事,他便离府。
“用过午食再走吧。”簪缨留客。
把人拘来一上午,板板眼眼地给她分析了一大通,末了只给人灌半肚子茶水,怎么也说不过去。
沈阶谢过她的好意,眉梢和软了些,“家母在家还未用过,阶不敢擅享。何况,阶未向女郎献一策,不曾分君之忧,不敢食君之禄。”
簪缨觉得她这位卿客旁的都好,就是太较真,仰面轻哂:“也太过谦了,今日受教良多,岂言无策。”
“那日向女郎投名,本为应对东宫,这几日女郎却从未就此问询一句。”沈阶高高的个子逆着光,声低如石,“想来,女郎当日心中已有定算,却是阶投机了。”
簪缨无奈,不介意流露自己的心里话:“井蛙看到的天,就只那一点,但对那一片小小天空尚算熟悉。勋贵门阀素来看重的,名望二字而已,我为先君大办丧事后,这一点就有了。借这阵东风,一个‘功臣之后’的言行,又会不会影响众人的判断呢,我拭目以待。之后绸缪,自然需要你。”
说罢,她心里又自嘲一声:功臣之后。
前世她为着傅妆雪身上这四个字,被压得死死的。
就因傅妆雪的父亲在北伐之役中立过汗马功劳,傅则安劝她容让,若不容让,便是不敬大伯这个忠臣,不顾家国之义。庾皇后得知太子与她的交往,及笄宴后,也开导她大度,说此女虽为外生庶女,却是功臣之后,轻慢了她,容易遭人话柄。
先敬罗衣后敬人,先看品第后看品性,世道如此,她不认同,但何妨借势。
她现今有父母的荫泽,有长一辈结下的善缘,有小舅舅给的底气,有整个唐氏做为后盾;而庾氏是一门孤女,除了一个皇后的名头和一个太子生母的身份,再无其他倚靠。
她很想知道,当显阳宫那位辛苦维持多年的贤名出现
裂痕,东宫为保地位,是会救母,还是绝母?
簪缨有些寥淡地垂下眼皮,就是有些对不起阿父。
原该正心诚意为他送灵一场的,却说到底是利用了阿父的哀荣,大张旗鼓,给自己积养名望。
不过阿父在天有灵,定会原谅她的小小劣性吧。
一定是的,簪缨虽然不记得双亲,却自作主张地在心里给他们分配了形象,阿父便是那事事听从妻子,却会悄悄护着女儿调皮捣蛋的儒雅君子,阿母便是那会对她叉手瞪眼,但只她一撒娇,就立刻败下阵来的飒爽女郎,说不定看她太过可爱,还忍不住要搂她在怀里亲一亲。
总之,无论她做什么,他们都宠着她就对了。
厨房今日做了给老人家进补的蒸羊羔,原是为郗太妃备的,簪缨让沈阶带回去一些给沈母尝尝。
沈阶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走后,簪缨轻轻捶了下肩膀,向堂外张望,发现之前还在院里晃荡的杜伯伯,随着沈阶离去也溜得没影了。
她不由失笑,又让春堇把人请回来。
杜掌柜脱履进门后,簪缨脸上的笑意又消淡了,待他落座,凝色低问:“伯伯,小舅舅改造北府军所耗军资,与唐家可有关系?”
杜掌柜没想到小娘子如此单刀直入,一愣之后,用一种深许的眼光看着她,也便坦然回答。
“无。”
问者问得直白,答者答得笃定,簪缨眉头轻皱起来。
这个答案,其实未出她的预料,说不上来原因,她直觉小舅舅不会动用唐氏之财。
那他年年迭代战甲兵器,养活整个北府军的大笔开销,是用什么法子凑出来的?
杜掌柜这时微叹一声:“小娘子将来若有机会,可去卫府做个客。不过嘛,卫府闭门多年,卫公也有多年不见客了。”
簪缨似懂非懂,忽才想起,小舅舅回京以来先是住在行宫,后来又住乌衣巷,却从未提起卫府半句。
杜掌柜见眼前少女神色中天真渐少,思虑渐多,心内犹疑。都说人自识事忧患起,小娘子意欲多识多知,他虽心疼,这些日子也随小娘子的心愿,将唐氏旗下的主业给小娘子说了七七八八。
唯独多年前与大司马的一桩约定,因对方叮嘱此事绝密,万万不可泄露,杜掌柜一向守口如瓶,就连发妻阿任,也从未透露过。
但小娘子是将来的唐氏之主,有些重要之事一味瞒着她,未见得是对她好……
“杜伯伯有话,不妨直言。”
养气功夫一向不差的杜防风一怔后笑,是苦笑,“自打招了那沈郎君来,小娘子是越发厉害喽。”
簪缨脸皮薄,“再不长进,可怎生得了。是与小舅舅有关?”
杜掌柜想了想小娘子与大司马的交情,终于点头,先命婢子将堂门关起,把守廊外。簪缨见他如此慎重,也沉凝气息。
便听杜掌柜用罕见严肃的语调道:“小娘子须保证,此言出于仆口入于君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那沈郎君——尤其是沈郎君。”
簪缨点头应是,杜掌柜这才继续道,“大约七八年前,大司马曾有一封密函致我,请求我发动唐氏所有商路人脉,为他寻几味药。”
簪缨的心重重一顿,几乎马上想到了什么,“找药?是治小舅舅伤病的药吗?”
杜掌柜摇头,“不,那时大司马尚在祖将军帐下,还未听说他身负寒伤,信上说,是祖将军受了伤,为祖将军寻救命之药。只是当时为了不引起朝野及北胡异动,此事秘不外露,大司马特意叮嘱我,不可泄露,不遗余力,不惜代价。是以这些年来,此事都是我亲自督办,不敢假手于人。”
簪缨回想沈阶之前讲的北府细务,“可听说五年前……”
杜掌柜点头,“大司马交代下来的六味药材还不等找齐,五年前,祖将军便去了,却是死因成迷。然那之后,大司马却请我继续寻药。”
祖将军死因成谜,之后卫觎却染上古怪病症,寻找相同的药。
杜掌柜虽没有明说自己的猜测,簪缨联系前因后果,心中也有了几分形影,攥住手掌心,“是些什么药?”
杜掌柜想了想,扳着指头数:“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佛睛黑石,金鳞薜荔。
“其中白鼋甲与龙漦香,中原无有,是唐氏通往绝域的商船带回来的,依两家关系,大司马却如何也不肯白要,倍价买下。运日羽便是鸩鸟的羽毛,与那什么毒蛇的胆,北府自己寻到了。至于另外两样,至今还没找着。”
这些药引子簪缨闻所未闻,一样比一样古怪不说,其中还有剧毒之物,她心里更慌。
“小舅舅他……究竟怎么了?为何还要以毒攻毒?”
杜掌柜摇头,他虽负责找药,对于其间详情,大司马一字不透露,他便知那不是自己该问的。
簪缨声腔微颤,又追问,“什么是佛睛黑石,我从未听过,十分难找吗?”
“那是……”杜掌柜看见小娘子急得皱在一起的眉眼,酝酿了一下措辞,“古籍中记载,有德高僧坐化后,涅槃成佛,目睛能转能视,与活人无异,佛睛黑石便是佛陀的眼睛所化。”
他说着叹了口气,“时下佛教虽则兴起,然而从南到北,凡唐氏行商所到之地,从未听说过哪座寺庙中,有高僧圆寂后结成什么舍利,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有,哪个方丈允许僧佛遗世圣物给人入药?”
簪缨又问金鳞薜荔,杜掌柜却说此物连在古书的踪影都找不到,更不知是何物。
素裳少女听完这些,默默倚在榻靠上。
她忆起第一回 在行宫上见到小舅舅的情形,沙场万人敌,却那般冷恹疲淡,披狐裘烤着火,睫上生白霜。
老天不该如此对待他的。
只要能找齐最后两味药,他是不是就能好了?
可是以唐氏消息之灵通,商号之庞多,费时之久远,都无法找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和方才沈阶的分析相比,簪缨一时竟不知小舅舅所背负的哪一件事,更令她沮丧。
沉默了许久,簪缨道:“便请伯伯再留心找寻。”
“这些年一直找着呢,未有一日或忘。”杜掌柜也唏嘘,“仆将此事告知小娘子,是不想欺主,不过此事全由仆来操持,小娘子万莫郁结在心。老话说福祸相倚,大司马非常人,必有天灵庇佑,将来未必不能峰回路转。在此之前,倘若小娘子先病倒了,可不是我的过错了么。”
“伯伯放心,我不矫情的。”簪缨就算再心疼再着急,也知道唐氏能做的比她一人之力多得多,这么多人找了这么多年都无所得,难道她哭一哭,就能有吗,何况她还哭不出来。若教小舅舅得知,未尝不笑她姿态小气。
她在心中默念,佛睛黑石,金鳞薜荔,“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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麾扇园中,草本茂盛。
卫觎坐在无荫无凉阳光最曝的芍药圃外,别人汗珠豆大,他只是唇薄齿冷,一领黑狐裘,衬得他颜面肌肤越发幽白,如同敷粉。
一旁打着鹅羽扇的徐寔,有一句没一句地转述那青衫少年的言论,卫觎没什么反应。
男人懒垂眸子,推开膝旁方石上足有一人之高的黄铜匣盖,两截尚未拼接的绿沉铁陨槊杆映入眼帘。
指甲轻弹其上,振然有金石之声。
他身侧立着个紧束腰高束髻的劲装青年,不是麾扇园眼熟面孔,却是自京口奉令背槊而来的左将军谢榆。
谢榆不时望一眼大将军
的面色,眉头紧锁,心道:大将军体内那蛊,向来每月发作一回,一日辄了,今日已是十八,大将军为何还在穿裘?
他私下问过军师,这徐先生却顾左右而言他,眼下还有心思闲谈起来,“要说小娘子果真说话算话,听说堵在府门口,把上门来的内监、太子通通骂了回去,样子叫一个凶。”
听到这儿,卫觎长眉下恹冷的剑目终于弯起一个不显眼的弧度,又弹槊一声。
谢榆看得惊异,不知穿裘时脾气最坏的将军,何以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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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孔子巷东的青溪埭一带,是皇亲国戚扎堆的富贵里坊。
其中一幢黛瓦粉墙的五进深宅,从前为国丈府邸,如今却门前寥落,乌雀都无一只。
紧闭的黑漆大门内,空旷庭院无山无石无树无亭,二门里,倒是保留下来一片荷塘,水菱碧荇间,几十尾草鱼游得欢快。
一个鬓发尚漆黑的布衣老丈,立在池边,笑眯眯地捻着鱼食投水。
自打家里头的祖宗将这池里原来蓄养的金尾鲤,以“大玄儒手饲之鱼”的名目一条十金卖出去后,他能够解闷的,也就剩这些不值钱的草鱼了。
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来,见了老爷,欲言又止。
卫崔巍看过去,猜测:“离京回北府了?”
管家摇头,从他的视野里,能看到对面开着门扇通风曝阳的几间屋阁内,板壁光秃,屋宇空荡,无屏风坐榻之俱,无玉瓷瓶玩为饰,与那抄了家的府宅也没什么区别。
管家怅惘咬咬牙,说了四事:“郎君为永忠公扶灵;北府骑尉夜闯显阳宫送了四瓮醢;北府军南下六十里;街巷生传言……庾皇后苛待永忠公小娘子。”
卫崔嵬投食的手停住。
低道:“是我老头子错了么?轻山,他不会原谅我了,是吧。”
“老爷别这么想,”管家擦擦眼睛,“郎君只是、只是……”
“只是过家门而不入。我知道。”喂鱼的老人抛下一斗饵,引得一池灰不溜秋的草鱼争食,忽然弯腰按住肋头,皱眉道:“哎呀。”
“老爷!”
随着这道声音,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现,身姿如鹰鹘,几个快速起落便围拢到家主三尺之内。
训练有素的暗卫们背向内,面向外,刀剑出鞘,谨慎地观察四周。
卫崔嵬站起身呵呵一笑。
正在紧张为他把脉的暗卫愣了一下,随即无奈松手。
“老爷!您别拿此事开玩笑成不成!”反应过来的管家气了个倒噎,“郎君留下的暗卫不是给您玩的!”
“老朽无用人,阿谁刺杀我。”容颜并不算老的老人将目光投向池塘,“鱼儿,鱼儿,多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