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便这般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 担心女郎的春堇早早进来察看情况。
一听门声,卫觎立时醒来,睁开的两眸透出警惕凶冷的寒光, 第一时间遮挡住簪缨的身体,冷冷侧目。
没防备的春堇几乎被这一眼洞穿,手中铜盆里的热水一下子泼洒到自己鞋面上, 牙齿打颤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醒过来的簪缨很快弄清状况, 抚住卫觎的后背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 没有传唤莫要进来, 我和主君无事, 自己起身便是。”
说着,她用了点力气才把卫觎的脸扳回来,让他看着自己, 忧心忡忡地问:“观白, 你清醒么?”
“阿奴说什么傻话呢。”男人低懒地应了一声, 摸摸她的头, 没有攻击性地抻个懒腰起身。
只是执意不许旁人碰她,自己帮她穿衣系带。
簪缨目光关注着他每一个神情, 任由着他。
不过卫觎手挑簪缨的腰带系到一半, 又被什么痴迷住了。他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软绦上的织绣纹理, 像在细数附属于她的美丽经纬, 转着手指半吞吞地把玩。
“观白。”簪缨叫他, 他才回神,抬眼被喂了一颗东西在唇间。
他舌尖舔过她的指腹,吞了下去,眸中浮荡起一点暧昧的丽色, 愉悦问:“是什么?”
簪缨轻仰桃花眸,不确定他此时到底还剩几分清醒,观察着男子脸上的神情,道:“糖。”
卫觎笑了一声,低头碰碰她的唇,“那该给你吃才是。”
虽然他与她说话时的状态看起来还好,簪缨却不敢掉以轻心,马队又行走一程,至驿休整时,她寻出个空隙去问葛先生,现下卫觎的身体究竟如何。
最近几次,葛清营为大司马把脉也要十分小心了,他沉吟着答:“他的蛊毒已沿心脉上脑,是以开始出现神思混沌的情况,接下来如何,还能撑多久,实是难料……且容葛某再说一遍,女君千万以小心保重自己为先,您安好,大司马还能撑着,若被大司马所伤,他清醒时分只怕会因自责生狂,到时便更难了。”
所以如今他体内的蛊毒,已发展到单凭意志无法控制了么?
簪缨不愧经历过风雨打磨,镇定地与葛先生讨论:“若是到了最后关头,没等来那朵莲花,只靠我们手里的六味药给他服用,能起到什么效果?”
葛清营神色变了变,“大抵可清除一部分蛊瘴,但也许余生,大司马的神思便难以恢复了……”
簪缨默了一阵,道声知道了。
便在此时,林锐突然跑过来找到簪缨,“女君,不好了,大将军不认人了!”
簪缨大惊失色,她才离开一会儿,前脚走时卫觎还好好的,怎会突然不认人了?
她和葛清营跟随林锐赶到卫觎的屋外,才踏进院子,便见一道黑影破窗被丢出来,带着撞落的窗棂碎木跌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痛吟,正是谢榆。
龙莽警惕地站在屋门口,两腿不自然地分别踩着上下阶,龇牙托着脱臼的肩膀用劲一推,自己正了回去。见簪缨赶来,他忙挡在门口摆手:“先别进去,妹夫突然发作,不识我们,无差别攻击靠近的人——葛神医,快点想个法子。”
簪缨脸色雪白,不待葛先生回答,她知道寻常的针灸和镇定方剂对卫觎无用。且如此情状下,纵使有法,他岂容人接近?
她忽看见龙莽的手掌糊着一层半干的鲜血,心头惊跳:“动刀子了?”
“没有没有,屋里按大司马之前的交代早收走了所有利器。”龙莽怕她急坏自己,连忙解释,“是我方才进去想制住他时,带倒了灯台划了一下子——”
正说到这里,屋内传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那吼声浑厚苍凉,充满慑人的凶戾,就好像一头雄兽在圈画自己的地盘,警告外来者不许踏进一步。
谢榆挣扎着爬起来,“这样下去不行,当初祖将军……祖将军就是这样,亲卫们都撤走了,他就会开始伤害自己。女君且退。”
说着他又要进去试图叫醒大将军。当年大将军敢冒死靠近祖将军身边,阻止祖将军自残,他生为北府儿郎,岂可惜命!
“你莫进了!”簪缨上前一步拦住谢榆,“我去试试。”
就在她声音落时,屋内又一声低吼。
龙莽一看这还了得,“不成!你进去被他拍扁吗,断断不成!”
葛清营也劝阻,“女君,可还记得我方才之言?”
“他听出了我的声音,他在叫我……”簪缨声音微颤,却还保持着起码的冷静,红着眼环顾众人,“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我一会慢慢地走近门口,看他反应。你们在我身后,若有变,便立即把我抢出来,可好?阿兄,谢将军,你们得帮我,帮我们。”
龙莽与谢榆对视一眼,态度慢慢松动。
他们虽无比担心,却也不认为簪缨在自作多情,因为这一路上卫觎对于簪缨反常的依赖和占有欲,他们都看在眼里。有簪缨在,他的煞气便会收敛一些。
他们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一个女郎好使。
最终,便按簪缨所说行事。龙莽侧过堵门的身形,不敢眨眼地看着簪缨拾阶而上。
簪缨来到门边,看清屋里的狼藉光景。
卫觎就踩在倒塌的屏风上,冠落发散,衣衫凌乱,绷着浑身肌肉准备随时战斗。
那双纯赤的眼眸好似妖魔,那么邪,又那么空,像一头找不到归路的困兽。
簪缨的心瞬间疼疼一坠,唤声观白,慢慢迈过门槛,走近他。
她身后的人皆紧张地屏起呼吸。
此刻卫觎眼里的世界是一片茫茫血红,他不知自己谁,也不知自己在何处,要干什么。任何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其他颜色,都被他自动视作来敌,需要咬噬扑杀。
可她出现了,那一身红衣和谐地融入他的世界,仿佛她本就属于他。
卫觎睁着血瞳,陌生地看着这片红影走近,心腔跳动着一种本能的欢喜。他无意垂睫,看见她脚下前方有几片碎瓷,而她还在朝前走,怒然扑身过去。
他这一动,把龙莽吓了一跳,在门外伸出手:“妹子小心!”
簪缨在那石火一瞬察觉到什么,“兄长退后!”
她只来得及说出这四个字,人已被卫觎横抱了起来,紧紧藏在怀里,同时一脚踹上屋门,不让任何脏东西、也不让任何尖锐的危险碰到她。
怀里的小东西小小一只,却十分地软,十分地香,那种味道又不是实质不变的香气,需要他低下头细细地嗅才能捕捉到。
卫觎焦躁地在这间混乱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心底生出些类似羞耻的感觉,他的巢穴太乱了,没有能舒服安置她的地方。
他很生气,想把怀里那双还在不停眨眼看他的水亮眸子盖上。
他最终发现了床榻,觉得这里正好放她,就把她抱了上去。
这么软小的一只,比起他来差得远,当然要轻轻地放。可放下后,他又觉得不舍,自己也上去,弓着身重新拢住她,挨在她小巧的颈窝动了动鼻翼,含混着喉咙:“谁?”
他似乎丧失了思维与说话的能力,簪缨全凭着对他的熟悉,才猜出那个字音。
“观白,我是阿奴……”
簪缨看着这样的卫觎,忽然忍不住,两行清泪突然从眼角滑过,双臂环紧他的腰身,“观白,我是阿奴啊。”
卫觎感到脸颊上湿湿的,皱眉转眸,看见从她眼里滑
出的泪。
他不明白,眉心越皱越紧,心里有一句话,却死活表达不出来。
别哭了,我不吃你。
龙莽透过破损的窗子,见屋中暂无异动,虽然看不清内室的情形,好歹松了口气,低声道:“守着吧。”
谢榆盯着那扇窗框子,“这样的气候过一晚上,将军阳气壮不怕,女君会生病的。”
那也是没法子,眼下卫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谁也不敢再擅动。龙莽缠着差点被门夹断的手掌道:“找个厚实的棉帘子从外面钉上,注意别惊动里头。”
……
卫觎不知自己如何过的这一夜,待他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入眼,是一张挨在他怀里的粉润脸颊,两个人身上盖着被子,相拥的体温暖烘烘的。
他怔了半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昨日发生何事,转眼见一地狼藉,冷汗浃背,蓦地掀开被角查看。
幸而她是和衣而睡的,衣衫只是有些乱,还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褥间也无什么痕迹。
只是卫觎发觉阿奴茜红色的胸口衣襟处有些洇湿的可疑水痕,陡地心沉,不敢相信地凑近细闻,便觉鼻尖下的红绸轻轻一颤,一道淡软嗓音道:“卫大司马昨个不依不饶舔了我半天,今早便忘了。”
簪缨不知何时醒了,亦或整宿没睡,睁开的眼睛清清亮亮,无一丝迷蒙之色。
卫觎僵直地抬起鼻尖,掉开视线坐起身,又忍不住上下扫量她,在确认她身上无其他伤痕后,板平着脸:“胡说,没有的事。”
随即,他又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对不住,吓到你了。”
簪缨摇摇头,起来扭了扭被他囚在怀里一宿僵硬的脖颈,从随身的荷包里喂给他一颗清心丹。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
可黑暗过后,也是最璀亮耀眼的朝霞。
她不怕,她信自己等得到,更信卫观白不是凡夫俗子,他一个人的命,定比十六个人更硬。
簪缨和卫觎从屋中出来后,一院子的乌眼青都松了一口气,无疑,大家都是在这里守了一夜的。
葛清营看见他一人相安无事,奇迹两个字已经说腻了,可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之后队伍赶路的速度便更为紧迫,卫觎也发现自己无论清醒还是不清醒,都已离不得簪缨,与她在一处时,或下棋,或说话,想方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阿奴,我整夜做着同一个噩梦……”疾驰的马车内烘着暖炭,卫觎将人拢在自己的大氅里,与她主动说起了他之前一直不愿言说的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举着一把刀,在血红一片的浓雾里,不断砍着拓跋奭的头颅,却怎么也砍不绝。直到,眼前的那张人脸变成他自己,他己来不及收刀……然后,那张脸又变成了簪缨。
每当这时,他便会溺水般惊醒过来。
哪怕在梦中,他也绝对不会伤害她。
簪缨听着,一枚玉润的白子凝在指间。
两人眼前的这盘棋,她再落一子便能赢了。卫觎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有些无奈地捏捏她耳垂,“怎么还是舍不得赢我?”
“你让了我三手,我怎能赢。”簪缨将棋子投回棋盒,酝酿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抬头,眸光潋滟,“观白,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卫觎:“什么事?”
簪缨轻轻吸进一口气,道:“昙清大师说的不错,我,我是转生之人,我记得前世之事。”
卫觎看着她,沉静了好半晌,“阿奴急糊涂了。”
“不是,你听我说。”簪缨在微颠的车厢中抓住他宽厚的大掌,语气有些发急,她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他,可是她想留住这个人,一口气道
:“是真的,我记得前世的事。前世我很糊涂,没有与李景焕退婚,后来我受了伤,他们便把我软禁在冷殿里,夺去我的家财去和世家作对——”
卫觎坐正了身体,听着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些如同天方夜谭的言语,难以置信,却又莫名笃定她并非哄骗自己,严肃地问:“伤在哪里?”
簪缨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卫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后来呢?”
“后来,”簪缨坚定地看着他,“是你,是小舅舅你打败了匈奴,挥师南下来救我。那时你的伤已好了,你带兵火烧朱雀桥,闯进建康宫,斩杀了那人,从宫里救出了我,就和这一世相差无几。然后你便把我带在身边,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卫觎听着她栩栩如生的描绘,想起他们在西山行宫重逢时,她看他陌生拘谨的样子,眼底慢慢涌出一种极深的悲伤,笑着问:“真的吗?”
“真的!”
簪缨泪水夺眶而出,埋头抱紧他的腰,“这一世有许多待我好的人,可是再没有比你待我更好的人,再没有了……”
卫觎刮她的鼻头羞她,帮她擦不要钱的金豆子,柔声道:“原来我和阿奴的前缘这样深,前一世能做到的事,这一世没理由做不到啊。莫哭了,我会一直陪着阿奴的。”
“你说的。”
“卫十六的话,不食言。”
车队进入长安这日,簪缨没有看到骊山晚照,灞柳风雪的名景。她掀开车帘,望着这座初次见到的古都王城,一片沁骨的冰凉落在手背。
她痴痴地低头,看着融化在皮肤上的雪花。
前头探路的谢榆拨转马头,盈着泪意高呼:“九月,九月落雪了!”
簪缨转回头,看着靠在车厢上陷入深睡的男子,哽咽道:“观白,你听见了吗,下雪了。”
这一年北方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长安雪花大如席。
一十日后,从西域葱岭返回的商队与北府亲骑一道快马赶回。
原来今年西域的第一场雪也下得极早,当地人都说,差不多一十年没有过这样的早冬了,蹲守在毒龙池的卫队不敢合眼地等待,终于在一个黎明,奇异地看见两朵水莲并蒂而开,便趁花开之时都摘了下来。
和主君女君在长安行宫会合时,一路上提心吊胆恨不得马生双翼的亲兵大松一口气,取出水莲时再三保证:“下属以性命担保,这两朵花都是在花开时摘下的。”
余下十多人一同点头称是。
此时,卫觎已有多日陷入混沌的状态,不辨人事。
但与祖将军症状不同的是,他不再暴起伤人,只是终日抓着簪缨的手腕,只要她在,他便眨着那双深红如玉髓的眸子看她,安安静静的。
葛清营反而惊心,因为他发现,卫觎正在内心深处把自己与兽性同化,不去对抗,以抵消暴怒伤人的发生。
若最终等不到药,他仿佛打定了主意,余生便这样陪着她。
葛清营行医一生,见过无数生老病死,竟是震撼难解,究竟何等的心志,何等的情感,才能令他做到这种地步?
所以这味药无疑是及时雨。葛清营立刻着手熬药,八八六十四刻钟不离药炉。
药好后,他还担心卫觎喝不进去,不过簪缨接过药碗轻声细语地一哄,卫觎眸子微动,虽然听不懂,还是一口一口地喝了进去。
上下同时松了一口气。
灯影莹莹的殿室内,簪缨守在榻边,看着男人仿佛熟睡一般成熟安静的眉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观白,观白,回家吧,我好想你。”
她一直衣带不解地守着。
殿外值守的兵士,望着天边的
月亮,轻声向同伴道:“嘿,知道吗,原来所谓守莲的毒龙就是扬子鳄,老子摘莲时差点被咬掉手指!”
他笑着笑着,喉咙突然哽咽起来,仰头抹了一把眼睛,“他妈的,老天对大将军还不算瞎了眼……”
卫觎陷入一场走马观花的梦里。
俄而,他见到了自己亡故多年的母亲,阿母容颜婉丽,犹如生时。他万分喜悦地大步奔去,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阿母,父亲不曾对不起你。他没有续弦纳妾,没有十六个儿子,只有我和阿姊。”
母亲微笑地看着他,神情间充满慈爱。
卫觎一转头,又看见了身着清雅宫装的阿姊。
阿姊的性格随了母亲,人如其名,是如出一辙的温婉,可是今日,她却怒气冲冲望着自己。
卫觎正不解,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臭小子,你做的好事。”
卫觎大惑,错眼间唐素姊也来了,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右脸又来了一下子,似笑不笑地抱臂哼哼:“小兔崽子,你可以得很呐。”
他做错什么了?
卫觎不明所以,无以自辩,正在这时,胥三哥抱着一撂书籍,文质彬彬地走近。
卫觎看见解围的人,连忙迎上去,三哥一见他,却开始唉声叹气,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好像有些挑剔,又似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子胥公是打人不打脸的斯文人,他闷了半晌,温和笑说:“十六,你转过身去。”
卫觎也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听话,依言转身。
然后他的屁股上就轻轻挨了一脚。
可以说,卫觎就是被他未来岳丈踹醒过来的。
他的唇上已冒出了一层胡青,睁开漆黑的眼眸,便见在榻边守着他的簪缨。他手指微微一动,顶不住打了个盹的簪缨立时醒来,与他四目相对。
明明日日相见,却如久别而归。
案头的蜡烛燃了一夜,刚刚烧到芯底,一缕轻渺的青烟袅袅飘散在这间静谧的室宇。
卫觎想,这总不会还是梦了吧?
“观白,你醒了!”
簪缨一愣之后,眼睫濡湿,要去唤葛先生进来,卫觎勾起指尖拽住了她。
簪缨见他气血充盈的红润薄唇微动,按捺住弼弼心跳,忙将耳朵凑去,听见他字正腔圆的两个字:
“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