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给赵从出了一个难题。
她是乐籍, 给亲王做妾尚且不容易,遑论是做正妻?
娘子们笑话她:“阿宝,不要太异想天开了, 枝头的凤凰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妈妈也骂她傻, 她一个鸣翠坊里的歌妓, 此生能有侍奉宣王殿下的福气,就是她家祖坟冒青烟了, 竟还敢奢望王妃的位子。
要是宣王醒过神来, 说不准就扔开她回东京去了,东京城多的是温柔解意的小娘子, 谁还把她阿宝当回事。
阿宝每回听了, 也不理论,只默默地关上房门。
崔娘子出嫁后,她总是兴致缺缺的, 琵琶也不弹了,也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去玩儿, 遇到再好吃的, 也得不到她一个笑脸。
她仿佛一夕之间, 就长大了似的,再也不像先前的小孩儿样子,有一点女人的影子了。
李雄得知她要嫁给宣王为妻, 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笑话她是想当王妃想疯了, 只是问:“你真的想嫁给他?”
阿宝点头,说:“他喜欢我, 我要嫁他。”
李雄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阿宝认真想了想, 说:“喜欢的。”
李雄看着她, 神色复杂,似松了口气,又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皱眉道:“他是王爷,而你是乐籍,只怕……”
“他若娶不了我,我就不嫁他了,”阿宝打断他说,“我嫁你罢,阿哥。”
“……”
李雄老成地叹了口气,背着双手走了。
怪他,竟然误信传言,真的以为“缺心眼”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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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阿宝始终怏怏不乐,趴在她阁子的窗台上看楼下的过往客人,不管赵从怎么逗她,也提不起兴致出门。
她瘦了,两颊上的婴儿肥消失了,从前崔娘子最喜欢掐她这两团肉,现在却不见踪迹了。
赵从为她的消瘦心疼不已,握着她的手发誓:“阿宝,你放心,我定会娶你为妻的。”
阿宝笑着说:“好啊,我等你。”
赵从最终实现了他的承诺。
有门客向知州李祈进言,可认阿宝为养女,迁入李家族谱,彼时李祈尚不知这个提议将会终结他此生的仕途,只觉得此举一能替宣王殿下解忧,二能攀附上阿宝这尊大佛,实在是一举双全。
而赵从亦为这个提议欣喜,跑去告诉阿宝这个好消息。
阿宝却蹙着眉头说:“我有爹娘,为什么要认别人作爹?”
她口中的“爹娘”,自然是指李雄的爹娘,老两口将她捡回去没几年,就得病去世了,她是与阿哥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
旁人若是能有个知州大人作爹,肯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赵从知道,阿宝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爱她也正是爱的这一点。
于是他急切地道:“你就当是为了我罢!阿宝,我真是迫不及待要娶你了,一刻也不能等了!”
他是如此地兴奋,几乎面焕红光,阿宝本来心中还有些不情愿,见了他这副样子,只得点了头:“好罢。”
太守府的认亲宴摆得很热闹,阿宝奉了茶,不等跪下,李祈的娘子就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茶,李祈夫妇更不敢让她开口叫一声爹娘。
敬完父母茶,就是给兄长的茶了。
为了掩盖阿宝曾是李雄童养媳的尴尬关系,她需要正式地认李雄为兄长。
“阿哥,喝茶。”
阿宝跪在地上,认真乖巧地捧着青花瓷碗说。
“好,好,喝了这碗茶,你就真是我妹子了。”
李雄眼含热泪,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虽然自爹娘把阿宝捡回家开始,村里的人都说她是他的童养媳,可两个小孩一块儿长大,几年后,爹娘去世,阿宝还小,李雄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她拉扯大,这么多年下来,真的把她当亲妹子看了。
他看着阿宝,那么豆丁点大的小姑娘,从小拉着他的衣角,跟着他从村头跑到村尾,甩也甩不掉,如今竟然这么大了,出落的这么漂亮了。
“阿宝啊,”李雄说,“以后是大姑娘了,要嫁人了,要懂点事,不要再像之前那样任性了。”
阿宝从地上站起来,背着手笑嘻嘻地说:“是李婉,阿哥,你又忘记了。”
李婉,是她的新名字,由赵从亲自为她所取。
阿宝没有姓,她被李家人捡回去时,浑身除了包裹她的一个蓝底碎花的襁褓外,什么也没有,她的亲生爹娘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就把她遗弃在李家村口一株大槐树下。
槐树旁还有一口老井,李家村的人都说,阿宝本来是要沉到井里去的,只不过她亲娘突然良心发现,没把她扔下去,而是放在槐树下,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小命。
李家夫妇把她捡回去后,也没给她取名,就按照当地称呼家中幺子的习惯,“阿宝、阿宝”地叫她,这么一叫就叫到了大。
阿宝有了新的户籍,新的名字,她不识字,赵从便手把手地教她,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李,婉。
“李”,是随养父李祈的李姓。
“婉”,顺也,《左传》有言,妇听而婉。
“你是要我听你的话吗?”彼时阿宝被他拥在怀里,转过脸问。
赵从愣了愣,弯眸笑了,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去嗅她耳畔的芳香:“怎么会?是我要听你的话。”
-
佑安六年,九月初八,阿宝与赵从在潘园大婚。
她从太守府出嫁,李祈为她备了一百八十担的嫁妆,浩浩荡荡,送嫁的队伍排了老长,是名副其实的十里红妆。
赵从骑着高头大马,胸系红花,亲自来迎娶她。
半个扬州城的百姓都来了,挤在太守府门口观看这场热闹轰动的婚事。
阿宝趴在哥哥的背上,头上盖着绣有龙凤呈祥的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鞭炮和吹拉弹唱的声音。
“吹得太难听了,”她想,“还没有我弹的琵琶好听。”
李雄将她送进花轿里,喜娘尖声喊着“吉时到,起轿”的那一刹,一只手掀开轿帘伸了进来,手腕处一截鲜红的喜服袖口,掌心躺着一块枣泥山药糕,做成海棠花瓣的样子,中心是枣泥做的一点红。
阿宝一怔,盖头下的双眼弯成新月。
手伸出去,接过了那块糕点。
洞房花烛夜,赵从手拿秤杆,揭开她的盖头,抱着她向后倒在鸳鸯戏水的锦被上。
他漆黑的瞳被满室的红帷幔、红蜡烛映得惊人的亮,唇迫不及待地在她的脖颈上游移,低喘着道:“婉娘,我终于娶到你了……”
阿宝截住他欲向下解她衣带的手,说:“你再给我念一遍罢。”
“念什么?”
“那首词。”
赵从怔了片刻,念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帷幔落下,对影成双。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影子逐渐合为一人,相拥倒下。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被翻红浪,龙凤双烛爆了灯花,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红罗帐里响起衣料窸窣的动静。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一夜艰难地捱过去,阿宝很疼,不知道昔日鸣翠坊的娘子们开玩笑时,为何要说做那事很快活,她一点也不快活,相反,还很不舒服。
赵从大概是很喜欢的,做完了还要抱着她亲个不停,汗水淋漓地和她挤在一起,阿宝被他的手臂禁锢得喘不过气来,往里挪挪,赵从立马贴过来。
她气得想踢他几脚,又实在提不起力气,最后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梦里,阿宝又见到了那位少年。
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梦见过他了,今晚,不知为何他又出现了。
他如往常一样,穿着一袭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撑着一柄纸伞,伞面亦绘有水墨竹枝,他将伞打得低低的,遮住了他的面容,只依稀能从纸伞边缘看见一张上扬的唇。
“阿宝,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儿?”阿宝追上去,紧紧揪住他的袖口,“不!你不要走!”
那人只是淡淡拂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高大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化作一团水墨,迅速洇开,消融于天地之间,阿宝刹那间痛彻心扉,哭着追上去。
“你别走,别走……”
阿宝追着追着,踩到裙角,扑通摔倒在地上。
她捂住面颊,大片水泽自指缝中溢出:“求你了,不要走——”
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似乎是三个字,是什么?她就快想起来了。
是……
“婉娘!”
赵从将她摇醒,目光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阿宝睁眼,茫然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婉娘”是在叫她,这是她的新名字。
她回过神,喃喃道:“是啊,好可怕的噩梦。”
赵从把她抱进怀里,摸着她的长发,说:“我不会走的,婉娘,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阿宝闭上眼,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好的。”
-
婚后第三日,赵从要启程回东京了。
京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从驿站传过来,都是在催他即刻回京,他无法再在扬州羁留下去了。
阿宝自然是要跟着他一起走的,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阿哥竟然不跟着他们一起去。
“我跟着你去东京做什么,”李雄说,“扬州城我已经待习惯了,生意眼看着也好起来了,又去东京重新开始?阿宝啊,哥哥累了,不想再四处跑了,你就当圆了我这个心愿罢。”
阿宝傻眼了,她从未想过会有跟阿哥分开的这一天,从四川到扬州的这一路上,就算是再难再累的时候,阿哥也从没丢下她过。
“可是……承浚说东京很好玩儿的。”
她只会这一句挽留的话,就好像“玩儿”在她眼里就是天大的事。
李雄忍不住笑了,揉揉她的脑袋说:“那你多替我玩玩儿罢,阿哥等过了年再去看你。”
又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簪,放入阿宝的手心。
“从前给你打的银钏,逃难的路上,为了活命给当了,阿哥又亲手给你打了支簪子,是如意的样式,阿宝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终于有些哽咽,拿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以后,阿哥不在的日子里,要多保重,事事如意。”
阿宝低着头一言不发,紧紧攥着那根扁头如意簪,攥的手心出汗。
直至登了船,楼船驶离瓜洲古渡口的那一瞬间,她才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猛地冲到舢板上,冲着岸边大喊:“阿哥——”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阿宝贴着围栏,半个人探出栏杆外。
“阿哥,阿哥——我不走了!啊!我不走了!阿哥你别不要我——”
“婉娘!”
赵从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将她抱下来。
阿宝却拳打脚踢,在他怀中疯狂挣扎,大哭大喊:“放开我!我不去东京了!阿哥!”
李雄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喊声,沿着运河长堤一路飞奔,冲她扬胳膊大喊,距离太远,阿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阿哥,我不走了,别丢下我……”
阿宝被赵从死死地抱着,哭得声嘶力竭。
秋日的运河长堤上,夕阳西下,芦荻瑟瑟,李雄竭尽全力地追赶着,然而终究追不上船,楼船渐行渐远,而他化作长堤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却还在追。
阿宝怔怔地想,他的腿不好,有风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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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黑暗中,阿宝抹了下脸上不存在的泪水。
“是什么?”
这么晚了,梁元敬竟然还没入睡。
“我想见我阿哥。”阿宝说。
遣怀
[唐] 杜牧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卷三·扬州慢》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