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冲跟着司马懿溜达到大同书肆外,顿时吃了一惊。
屋内的桌案只够供二十个人用,每日放进去的只有二十人。可现在大同书肆外的街道两旁却坐了不少人,每当有人从屋内递出书稿来,外面的人便坐在地上飞快地抄,接着便是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
这些读书人年纪不一、衣着寒酸,有的拿着竹简、有的拿着纸,个个都抄得专心致意。
若非夏天街道上又热又晒,怕是连道路中间都要被他们占满了。
在后世那个书便宜到能撕着玩的时代,曹冲何曾见过这等景象。
曹冲原本准备看热闹的心思淡了不少,他跟着司马懿来到书肆门前,一下子被管事认了出来。
司马懿上前亮明身份,自是被管事恭恭敬敬地迎入书肆内。
书肆已经雇人抄了好些天书,从曹府取来的藏书早就全数还了回去,如今不仅书架摆满了,仓库里还堆有不少手抄本,统统都是书生们孜孜不倦日日抄写的结果。
曹冲见成果如此喜人,自也高兴不已。他跟着司马懿在书肆里转悠了一圈,又学着司马懿那样取下书架上的书翻看。
手抄本跟刻印本的区别就在于每个人的字迹都不一样,有的端正有的潦草有的狂放。
这些读书人倒还好,一个个都写了一手好隶书,应当是管事正儿八经地要求过。
不过细看之下,不同的人抄写出来的书还是各有味道,这是全是印刷体的后世很难看到的。
曹冲觉得这抄书传统未必不能延续下去,毕竟桌案都摆下去了,空着也是空着,让他们多抄一些带到天南海北去,往后说不准有哪本就成了出土文物!
司马懿看了一圈,又看向身后跟着的曹冲。
他这个丞相府文学掾掌着文学教化之事,自是知晓这些书是从曹府搬出来的,门联的主意还是曹冲出的。
只是没想到这书肆竟开得这样火热,几乎让整个许都的寒门学子都不约而同地往这边聚拢过来。
司马懿没说什么,领着曹冲走出书肆,又转头看向门口张贴着的门联。
这副门联写得很大气,虽少了几分灵动,却十分沉稳,配上横批所书的“天下为公”倒是正适合。
倘若大同书肆没眼前这般热闹,这门联便是引人发笑的空话。
如今街道两旁的遮阴处坐满了寒门士子,可见他们这些年借书无门、无书可读,碰上这种机会便顾不得什么斯文形象,全都愿意席地而坐手抄蔡邕藏书!
司马懿问曹冲:“这门联是二公子所题?”
曹冲没想到司马懿这都能看出来。他奇道:“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司马懿言简意赅地答道:“文气各不同。”
曹冲忍不住嘀咕:“怎么就不能是我写的,我名冲,肯定文气冲天!”
司马懿乐了。
曹冲明显就不是这种正经人,曹家这些人中估计就曹丕能把门联写成这样。
司马懿说道:“对面便是孔府,我们既然来了,可以顺道登门拜访。”
曹冲说道:“两手空空地去吗?”
司马懿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拜访便拜访,哪用带什么俗物。”
曹冲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学废了学废了!
司马懿领着曹冲登门,很快便被领进屋。
孔融今日也在家中,见司马懿来了才刚露出笑脸,目光就落到了旁边的曹冲身上。
孔融的笑敛了一些,瞧着曹冲说道:“什么风把我们这位神童给吹来了?”
孔融的语气明显带着几分讥讽,一开口就有种让人想打他的气质。
曹冲听了只觉他爹的头疾可能有孔融的锅,毕竟孔融得知曹操让甄氏许给曹丕的时候,曾经特地写信给曹操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
曹操问他啥意思,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典故啊。
孔融说:“这是我根据现在的事现编的。”
可以说是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
曹冲笑眯眯地说道:“我跟着先生过来的,您不用特地招待我,你们只管聊,我听听就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孔融也没多说什么,引着司马懿入座。
孔融算是士大夫头头之一,朝中文人不少都以他为风向标。
司马懿登门拜访自然是为了正事。
他说道:“天子迁到许都十有三年,许都内外秩序井然,百姓安宁,只是如今庠序不修、太学未复,天下士子散落各处,宛如失林之鸟,着实令人叹惋。”
孔融听了,未置可否。
太学曾是朝廷所设置的最高学府,都说设太学教于国、置庠序教于郡邑,足见太学的重要性。
可惜自从桓帝、灵帝时期出了党锢之祸,太学便逐渐没落,甚至背上污名。
现在这种情况,理应置庠序、复太学,然而曹操在朝中只手遮天,又好大喜功、年年征战,朝廷哪有心力做这些事。
何况就算朝廷费尽心力在许都建起太学、重置各郡庠序,最终也不过是为曹操培养更多党羽而已。
司马家、荀家、陈家这些世家名门,不都让家中子弟为曹操效命!
他们改变不了太多事,只能拒绝助纣为虐!
孔融不咸不淡地说道:“天下未定,不必着急。”
曹冲听他们你来我往地聊着文教之事,不太插得上话,便端起桌案上的饮子吨吨吨吨吨起来。
他喝完一盏,感觉孔家的饮子喝起来味道挺好,还是放井里用凉水镇过的,凉滋滋很好喝。
曹冲悄悄向旁边一小僮亮出空空如也的盏底:“还有吗?”
小僮连连点头,提壶上前给曹冲续了一杯。
曹冲满意地看着自己面前被满上的饮子,一抬头却见孔融和司马懿都瞧了过来。
不是吧,喝他家点饮子都这么计较!
曹冲眨巴一下眼,说道:“满都满上了,不让我喝不是浪费了吗?”
孔融气结。
谁不让他喝了?
孔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听闻仓舒公子要印书,怎么到现在书还没影?”
曹冲这才知道话题转到印书上了。
他笑吟吟地说道:“应该差不多了,我来许都时《伤寒杂病论》就快下印了,只是邺城和许都隔得挺远,估计还得过段时间才能送来。”
孔融说道:“可真是让人好等,书送来了记得第一时间让我瞧瞧。”
曹冲满口答应:“一定一定。”说完他又端起饮子吨吨吨起来,一点都没把这当成别人家。曹冲还积极地向孔融打听,“您家这饮子是用什么做的?我感觉真不错!”
孔融闻言脸皮抽了抽,说道:“我家两小儿捣腾出来的,我也不知道用什么做的。”
曹冲听到两小儿,立即想起一个广为人知的小故事――
孔融家两小孩得知孔融被抓,他们根本不着急,还对坐在那下棋。
别人问他们为什么听到父亲下狱都不起身,其中一个就回答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话回得太牛逼,很有他们亲爹的风采,曹操听了直呼人才,并让人把他们也杀了。
果断还是他爹果断。
曹冲对孔融两个能言善辩的小孩还挺好奇,积极追问道:“那他们在家吗?他们年纪是不是和我差不多?我这人最喜欢交朋友了!”
孔融额头青筋直跳:“我儿高攀不上公子这样的朋友。”
曹冲一脸谦虚:“谈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也就一般般俊秀一般般出色,大可不必太自惭形秽。”
他又给孔融输出了一通育儿经,什么“你还在打孩子吗?棍棒底下出孝子过时了”,什么“多一些鼓励,少一些批评,让孩子健康成长”,什么“打压式谦虚要不得,你这样会让孩子抬不了头”。
孔融:“………………”
最后是司马懿在孔融要发飙前起身告辞,捎带走喝完三盏饮子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曹冲。
两人出了孔家大门,曹冲才跟司马懿嘀咕:“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孔大夫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司马懿给曹冲一个“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眼神。
曹冲一脸唏嘘:“唉,与人相交果然不该交浅言深啊。”
司马懿噎住。
他觉得曹冲这可不叫交浅言深。
面对孔融他们的态度,司马懿也有点为难,他们在士林之中影响力太大了。
尤其是孔融,他还占了个孔子后人的名头,哪个读书人入门时不读《论语》?
孔融的想法很明显了,既然这饭天子刘协吃不上,不如直接把锅砸了,谁都别吃!
何况如今战乱不断,也确实拨不出太多钱粮来建太学。
司马懿望着对面坐地抄书的读书人们许久,正准备招呼曹冲回去,却见几辆车浩浩荡荡地自街道另一边驶来。
曹冲眼尖,一下子瞧见为首的两人,等几辆车在大同书肆前停下后便上前喊道:“阿琰你们来了?”
来的正是许琰兄妹二人。
许琰上前朝曹冲见礼,口中说道:“华先生命我们护送《伤寒杂病论》来许都,昨日下雨,在路上耽搁了一天,今天一早便往许都这边赶,可算是在天黑前赶到了。”
曹冲两眼一亮。
孔融这嘴巴可真灵啊,刚才他才说想看看印出来的书,这便送到了!
曹冲笑着说道:“辛苦你们了,先让人把书搬进去,一会我们一起用饭。”
许琰喏然应是。
许琰忙活去了,曹冲又跟许琇莹打招呼:“来得正巧,回头我与父亲说说,让你们兄弟二人也一同南下。”
他说完没等许琇莹说话,便瞧见华佗弟子吴普迎了上来。
曹冲含笑问好:“吴先生也来了。”
吴普恭敬行礼:“见过公子。”
司马懿等曹冲跟熟人们挨个寒暄完,才上前取了一本《伤寒杂病论》翻看起来。
才打开第一页,书上清晰而整齐的印刷体便映入眼帘。
这字体瞧着有点陌生,却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排在一起说不出的漂亮!
曹冲上前跟司马懿介绍道:“雕版是雕工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草书之类的不好雕还特别废纸,所以雕版用的是宋体字。”他满脸感慨地和司马懿胡扯,“据说这宋体字起源于一个姓宋的人,可惜我只得了份手稿,无缘得见对方真容!”
宋体字的特点就是便于雕刻、便于印刷,缺点当然也很明显,写起来没多少自由发挥的余地,方正到机械化的程度!
曹冲一开始给庄中孩子教的便是宋体字,他们现在基本已经能负责雕版印刷稿的抄录了,闲暇时会接点抄写任务补贴家用。
听曹冲这么一说,司马懿也颇为感慨。
这时代不仅豪杰并起,才俊也不少,可惜乱世之中寻常人命若飘蓬,死的死散的散。
像这种有手稿流传下来的还算好,更多人甚至死得无声无息,仿佛从来没来过这世间!
司马懿把《伤寒杂病论》的印刷本放了回去,对曹冲说道:“你既有朋友远道而来,我这边就不用跟着了,只管招待他们去。”
曹冲点头应下。
正在抄书的士子们注意到管事派人出来搬书,都好奇地搁下了手头的笔。
有些人已经算是“常客”,忙上前问伙计这是什么书。
得知是张仲景写的医书,不少人都有些失望,对时人来说医术属于方技,只能算是小道!
不过看到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书,众人还是有些眼热。
等伙计介绍说这些书是印出来的,更是让士子们讨论得热火朝天:这么厚的医书都能印,旁的书是不是也可以?
外头的热闹很快传入孔家。
孔融正准备看看书,听到外面突然吵嚷起来不由皱起眉,让人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仆从领命而去,很快便去而复返,眉飞色舞地跟孔融说起是怎么一回事――
书,真的印出来了!
那么大几辆车,满满当当全都是!
孔融:“………………”
这没眼力见的家伙到底站哪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