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负气回到车上,心情低落到连说话的劲都没了,老张看她这般,料想她是碰了钉子,于是说:“五小姐,这上学的事总是好事多磨,只要大爷出面,总能办妥的。”
她没接茬,空瞧了一会儿窗外,见车没调头,奇怪道:“不回家吗?”
“大少爷中午来电话,让我下午得空去邮政局领一份英国来的包裹,给他送到学校去,五小姐要是不赶时间的话,就随老张的车跑一趟吧。”
云知听是伯昀的意思,“也好,我也有好些天都没看到大哥了,只是英国的包裹……会不会是什么要紧物,就我们两个去拿稳妥么?”
老张笑了,“那邮局边上就是巡捕房,出不了岔子的。五小姐放心,这次我绝对盯紧了车,绝不会再发生上一次那样的事情。”
头一回来到邮局,本该是有兴致的,然而不欢而散的情绪仍萦绕在心,云知只坐在一边,任由老张去张罗取件的事。
“新一批的包裹是昨半夜才到的码头,这会儿库房堆成了山,要找出来要些费点功夫。”邮局的办事人员看完单子,“要是能等就等,等不了明天过来拿。”
老张询问了一下云知的意思,云知心不在焉说:“等吧,左右也是无事。”
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好容易等来包裹,查清没有破损后,老张把箱子搬到后排车座边上,眼见着天色暗下来,踩了一路油门,很快就到了大南大学。
伯昀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车一停下便第一时间查看包裹,见云知也在车上,惊讶问:“五妹怎么也在?”
老张道:“我下午送五小姐去沪澄办入学,回来的时候想着顺道去邮局,没想到这漂洋过海的包袱这样难等,早知我就先把五小姐载回家去了。”
云知说:“张叔问过我的意思,是我也想去邮局见见世面。”
“去邮局算得了什么见世面啊。”伯昀用手工刀将箱子侧切出一道口子,也不拆开,就着缝往里头瞧了瞧,随即合上去,说:“完好无损,辛苦你们了。”
云知不知这里装着什么名堂,但看大哥如此着紧,唯恐是什么要物,“既然东西没错,我们赶紧回家去吧。”以免再窜出什么不速之客。
伯昀笑道:“这是我们系院的所有物,不必带回家,我现在拿去给院长就好。”
老张也起了警惕心,“这箱子沉,我陪大少爷进去吧。”
伯昀犹豫了一下,“行,那云知你也一起来吧,跟紧别乱跑。”
云知哪敢瞎跑,她还想着趁机围观一下大哥口中的实验室,可惜到了这个时间,教学楼大部分的灯都关了,伯昀把箱子送到院长办公室去,出来时见她趴在实验室窗前,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肩,“乌漆墨黑的,你看什么呢?”
“随便看看。”她耸耸肩,“大哥的事都办完了么?”
“办完了。”伯昀道:“不过,我今晚和同事们有聚餐,是要迎接我们系新教授的……”
云知听出了他的意思,摆手道:“我不饿,中午吃得可撑了,让张叔先送你过去。”
话音方落,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响,一旁的老张都忍俊不禁。
“我是想说,你要不怕见生人,就同我一块儿去吧。”自从那次荡秋千夜聊之后,伯昀对这个五妹妹更是亲近不少,“他们是大哥的好友,亦是难得可贵的科研人才,和他们一起吃饭,总比在邮局呆一下午来的有趣。”
“我去会不会不方便?”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哥哥我也是教授呢,带自己的妹妹去蹭一顿饭,稀疏平常。”伯昀说了个顽皮话,“走吧……老张,就在麦琪路的民都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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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都荟既不是什么大酒楼,也不是优雅的西餐馆,前脚迈入门坎,就能听到东边厨房里传出滋滋拉拉的炒锅声,一楼的铺面统共就摆了五六桌红八仙桌儿,搭着黑油漆大板凳,倒是和北京大栅栏里头的东鸿记有些相似。
没想到在大上海还能见到故乡的风味,听四座乡音盈耳,云知心情稍好,伙计见客来,吆喝了两声,伯昀报了姓,又转头对老张说:“先去旁边电话亭打回家交代一声,就说五妹妹今晚和我在一起吃饭,你就在楼下吃,同伙计说算楼上的单。”
老张应了声是,伯昀就带着云知上楼去,楼上的空间也不大,“梅兰竹菊”四个厢房都是用木板做隔断,吵吵嚷嚷的酒桌说笑声来回传荡,伙计将他俩领到竹字间去,一个人也未见,伯昀啧啧两声:“这伙没有时间观念的……”
伙计问:“先生可是要现在点单?”
“你先把菜单拿过来。”
伙计笑道:“先生,我们民都荟没有菜单,您尽管念,‘大小干果,爆烤涮煮,叉子火烧,半空儿山里红’的,您点得出,我们就做得来!”
伯昀愣了,“半空是什么?”
“就是半瘪的花生,上锅炒,比较有嚼头。”云知解释了一下,对伙计道:“要不还是等人都到齐了再点吧。”
“好嘞!”
待伙计一走,伯昀看着云知道:“这餐馆我也是头一回来,不知竟然有这么多门道……不过,这些北京城的菜名,你打哪儿知道的?”
“就是听别人说过呗,大哥在北京也呆过好些年了吧,怎么连这些小吃都不知道?”
伯昀拣了个边一点的位置坐下,“我那时候基本住校,吃的都是食堂的饭,戏园子都没去过,对这些市井风味就没研究了……诶对了,你今天入学的手续都办妥了吗?”
说到这儿,云知怏怏不乐了,“我还想同大哥说呢,沪澄我是进不去了,其他的学校我也不晓得能不能念,要不然你和大伯说说,先给我请个家庭老师补补课吧。”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有宁会长的举荐书,不是可以免试入学么?”伯昀奇道。
“我一进门,那位教务处的先生就给我出了一大堆难题,我和他说有些科目我没学过,他就叱责了我,说什么‘耻于败而止于求知’,然后勒令我离开。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可是要考试事先怎么也不说,让人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她憋了一下午,这口气愣是没咽下去,索性当着自己哥哥的面,先添油加醋的宣泄一番,好让伯昀也顺着她的话损两句。
果不其然,伯昀当即皱起眉头,“不按事先说好的办,临到了头这般难为人,这就太不近情理了吧。他是教师么?姓什么?你再说说看,过两日大哥带你去评理。”
一听评理,云知立马退缩了,“这倒不用……其实我,我只是还没顺回气来,而且那位先生并不是无理……”
“伯昀?”话没讲完,有人从门外探出脑袋来,是上一回在大南大学见过的那个书呆子,“我就说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间,我们定的明明是梅字间啊。”
伯昀愣了:“我和那伙计说是林先生订的座……”
那书呆子笑了笑,“今天可不是你做东,你报姓林的做什么?嗨,你妹妹也来了,正好,菜还没上齐,都等着呢。”
伯昀一拍脑袋,拉着云知往隔壁间去,一进屋先笑自己糊涂,又向众人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妹妹,那法国人夏尔认出了云知,极为绅士的站起身来帮她挪好椅子,“云知小姐请坐。”
然而云知根本无心入座。
在跨进门的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恰恰好坐在她的正对面,深色的瞳仁睨来,淡淡的,无波无澜。
她不知道自己走的什么紫花月白毛蓝运,在同一天不同的地方遇到同一个人两次。
尤其这第二次……还是在背后说完他坏话之后……
想钻地洞的心都有了。
伯昀还没察觉到她的异常,先比划了一下说:“这位沈先生是我们系新任的教授,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康奈尔大学的物理、数学双学位硕士,云知你……”转过头,见她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表情已不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呃……怎么?你们认识?”
“认识。”答话的不是她,而是坐在主位上的长衫青年。
沈一拂站起身来,面向伯昀,眼眸却不动声色地转向云知,带着一点似笑非笑:“我就是下午在沪澄对林小姐出尽难题、无理叱责的教务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