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楚仙聊了这么一会儿,牛奶早就凉了,云知捧着食盒坐回桌前,揭开,里头是裹着椰丝的双酿团,散发着淡淡的芝麻香,但她却忽然没什么胃口。
明明看到字条却只字不提,还藏起来任凭全家人误会,没在客厅里听到她想知道的,又特意来“送糕点”探虚实。
新时代女学生,怎么也兴玩这种深宫女人的那一套勾心斗角。
云知着实纳闷。
难道是她今天看到自己从小七的车下来了?
可如果那样的话,以楚仙的性格,应该早和伯父他们“状似无意”提了才对。
或是单纯因为字条上提到了沈一拂?
毕竟上一回在医院时,林楚仙就试探过一次了。
但为什么要揪着她不放?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她真的对沈一拂有什么企图心,于林楚仙这样品学兼优的天之娇女而言,与乡下来的黑皮妹妹别苗头有什么劲?
云知一时觉得这位三姐姐令人着实头疼,一时又觉得沈一拂才是令人揪心的根源——譬如她明天要不要去隔壁照看这件事。
庆松自是担心才作此嘱托,但沈一拂应该不会欢迎她三番两次的搅扰吧。
尤其还是一个没大没小、惹是生非、不顾他死活的学生……
再说,林楚仙盯这么紧,她也不好脱身啊。
可万一他的身体真的又出了状况怎么办?
云知翻来覆去的,在去还是不去来回纠结,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
连日来的严重缺眠,这一觉睡得咕咕嗦嗦,连带在梦境里都被林公馆的大门关在外头。
梦里的云知张口却无法出声,只能祖父站在很远的地方漠然望来,而一切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以至于到第二天醒来时,都处在一种惊魂未定的情绪中。
她坐床上愣了好半晌才伸手摁下闹铃,待下了楼,荣妈却说祖父他们已经出门了。
“这么早?”
“是呀,天没大亮就走了。”
也不晓得昨晚张尧来,到底是来示好,还是来谈条件的。
云知想,一切还是要等伯昀回到家再说。
可是直等了四五天,她也没等到大哥回家,先等到的是《上海报》上刊登的告示:苏州林家林渝溥宣称将长房长孙林伯昀逐出族谱,断绝一切亲属关系,特此声明。
云知看到报纸时正是放学的时间点。前些天她光顾着在外奔波,将功课给抛诸脑后,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了一整周的值日生。
等出了校门,经过报摊看到版面上几个醒目的大字,这则新闻都不算是热乎的了。
断绝关系?什么情况?
但声明中并没有提到断绝关系的原因,与之相对应的是另一则更大的新闻:上海市警察厅厅长方解滥用职权,勾结黑帮非法贩卖枪支军火,军械司已将其现场捕获并移交市警厅进一步审查。
乍一眼看过去,二者之间并无关联,再往下几段,有两列不起眼的小字:另外,据本报调查,大南大学办公大楼爆炸所用火。药疑似与本案相关,案情细节仍待进一步取证。
云知站在摊子前,将刊登相关的大报都扫了一遍,越看越不对劲,再往家赶回去时,已经晚了一步。
之所以说晚一步,是听说伯昀后脚刚离开家门,客厅里大伯母仍在哭天抢地喊着“昀儿”,楚仙和幼歆都还坐在沙发上抽泣,地板上碎了两个花瓶,荣妈和小树她们正弯腰收拾。
云知将小树拉到一旁,仔细问过一通,才知大哥叫祖父给抽了一顿鞭子后轰走了。
“大爷本来是想叫大少爷磕头认错的……可是大少爷跪在地上头也磕了,错也认了,就不晓得老爷怎么还要拿鞭子打他,十几鞭下去,整个背都血淋漓的……”小树红着眼睛说。
云知脑子里一团浆糊。报纸是今早的,可见昨天祖父就已经有主意了。前头还煞费苦心要救大哥,怎么一扭头迫不及待地要与大哥撇清关系?
她这会儿顾不了许多,两阶并作一步直奔三楼去,祖父屋门没关紧,临近门前先听到大伯的声音:“伯昀也是受害者,他就是犯了点错,关上门好好教育就是……”
祖父冷哼一声:“警察局、鸿龙帮,你摸爬滚打这么久都够不定能够着的关系,他凭一己之力得罪个彻底,这叫一点点错?不表明态度,单一个鸿龙帮,就够让你们在大上海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他知错了。”
“他知道哪门子错了?口口声声说要一辈子奉献给科学!什么意思你没听出来?这是铁了心要将我们全家往火坑里拉!你且让他出去自己闯,我还不信了,没了家里的支持,断了他们实验室的资金,还拿什么做他的科学研究……”
“爹,他是死脑筋,您怎么也糊涂了?那张司长既然过问了,说明对项目颇感兴趣……”
话没说完,祖父怒极:“林赋厉,你舍不得你那宝贝儿子,就和他一块滚!”
伴随着“哐当”一声碎响,脑海里乍然现出一幕画面——苏州老宅大院之中,林渝浦当着全家人的面将将鞭子一下下落在小儿子背上:“林赋约,你今天要是敢跨出这家门,就不再是我们林家的人,你要是死在外边,你的妻子女儿,林家不会给你养!”
继而是一阵孩子的哭闹声,与现实中大伯母她们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这些属于小云知的记忆猝不及防涌上来,刺得她太阳穴突突地难受。
这时,大伯脸色铁青走出来,云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转身下了楼。
屋内,地板上满是摔碎的瓷杯,福叔正为祖父拍背顺气,云知犹豫了一下:“祖父……”
林渝浦坐在沙发椅上,头也没抬,“回你自己的屋里去。”
“祖父前几天不是都还在想办法救大哥么?”
林渝浦打断,“出去。”
是不容置喙的口气。
她知道祖父人在气头上,也知道登报应该是保全家人的法子。但将伯昀轰出家门,令他失去支持从而放弃科研,这样的方法根本是行不通的啊。
大伯都拗不过,她也没指望说服祖父,但又做不到无动于衷。她也不晓得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忽然道:“当年,祖父也是这么将我爸爸赶出家门的么?”
林渝浦乍然睁眼。
“就因为爸爸做的事情您不认同……”
“五小姐!”福叔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往下说。
“您对爸爸说不会为他养孩子,是想要他顾忌家人安危,知难而退,却没有想到他真的带我和妈妈离开……”
林渝浦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那个时候,您可曾想过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桌上的鞭子再次被拾起,林渝浦颤着手指向她,“住口!”
她浑身一抖,强自握拳站定,“祖父以为大哥在外边吃一阵子苦就会回家认错了?万一,他也回不来了,难道您还想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伴随着“啪”一声响,手臂传来一阵刺痛,云知垂眸,眼见校服袖口上多了一道口子。
那皮鞭上隐隐带着血迹,一时分不清是伯昀的,还是她的。
她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只是这一鞭真的打下来时,还是彻底愣住了。
视线凝眸处,潮湿湮没了祖父的神情,她终究没再说什么,一扭头奔了出去。
入夜,致星点点,灯光迷离。
云知也不知该上哪儿去。
奔出林公馆时,她一度想着直奔鸾凤园找祝枝兰,没几步,又停了下来。
小七若见着她这样狼狈模样,必是要大发雷霆,再也不让她回林公馆的。
云知出来急没带钱包,又有些怕黑,在洋楼区里兜了一大圈也没见有谁出来找她,最后只得绕回去……到隔壁沈一拂处理一下伤口。
虽然不知他有没有在家。
庆松临行前的嘱咐她没忘,前几日上学前、放学后,她都会过来瞅一眼,有两次他不在家,还有两回他都是趴在书桌前睡着了。
他应该是熬了大夜,换庆松在铁定要发脾气,但她没叫醒他,每次都是不动声色搭他手腕测个心率,离开前将药摆在桌上触手可及的位置。
她是想,把该做的事做了,也没必要与他有什么过多的接触。
有些事就是这样奇怪,上一世的她心心念念盼着见他,而如今他人就住在隔壁,她反而又没有非要见他不可的想法了。
甚至于,连此前想要追根究底他为何弃她而去的心情都没了。
至于原因……她也扪心自问过,或许是他中枪那夜,那一声“我的妻”吧。
她也说不上来当下是什么心情,只是那声呼唤听入耳时,有些不甘莫名就这么散了。
既知沈琇心里总还是认她当过妻子的,依她对他的了解,那时逃婚,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缘由。
也许等她知道了之后,还能理解他呢。
可她又不大愿意去理解了。
云知不想再与他有过多的碰面,却也不是每回都没碰面过。
好比今天早晨,她上学一度路过他家门前,想着要不要象征性进去看他一眼,踟蹰了一分钟,觉得都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要出事早就出事了,应该没必要再走这一趟。
没想到她刚要扭头,洋楼的门便打开,他从里边出来,好巧不巧打了个照面。
云知打了个招呼,正要溜,他反倒叫住了自己:“林小姐,你若是有空,可否进来帮我个忙?”
校长喊学生帮忙,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是没想到,云知进屋后,看到客厅沙发上多了三只小奶猫。
沈一拂说:“我今天回校舍里整理东西,发现门口有个纸箱,多了这三只小猫,应该是学生放的,刚满月的猫还不能放养,我就带回来了。
他又从哪里抱了两大瓶鲜奶,“我近来工作较忙,未必每天都有空回来给它们喂食,能麻烦林小姐上下课有空,帮忙喂食么?”
三只小猫依偎在一起,绒毛刚长齐,叫声细弱,个个眼睛乌溜溜直转。
女孩子哪有办法抗拒这个,她当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时针指向八点。
客厅的小夜灯没开,云知脱了鞋径自上了二楼,开了两扇房门都没见着人影。来了好多次,对这里的用度摆放也熟,沈一拂不在家,她也无谓拘束,先给三只小猫咪倒好了奶,看它们“吸溜吸溜”津津有味吃起来,她心情稍好,才去翻药箱。
祖父这一鞭抽的挺重,酒精擦过时火辣辣的,说不上来的委屈后知后觉涌上心头。
记忆里,除了阿玛的那一巴掌外,这好像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挨打。
两次都蛮惨烈的。
明知道是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刺激祖父,可那个瞬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仿佛被牵动了久远的心结,说不上来是属于妘婛的,还是小云知的。
她蜷在沙发上,装着满满当当的心事,不知不觉睡着了。
没多久,被一阵锅铲的声音吵醒。
厨房方向传出滋滋炸响,她一个激灵坐起身,闻着菜香怔怔踱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摆着炒冬瓜、萝卜炖瘦肉汤以及两碗白米饭。
“醒了?”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但见沈一拂端着一盘盐酥小黄鱼过来,腰上还系着蓝色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