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清帝要看纪婵如何根据头骨还原死者的长相。
纪婵就肯定不能在偏殿画画像了。
对此,莫公公早有安排。
正殿东暖阁已经烧好了四五个炭火盆,除一张画案和几把椅子外,连贵妃榻和毛毯都预备了。
头骨太臭,不但考验人的神经,也对身体有危害。
不能就这么对着画。
纪婵把残留的腐肉去掉。
让小太监把其中一盆炭火端到正殿外,让莫公公找来一口旧锅和一把刷子,给锅里添上水,
她要把头骨煮了。
再用刷子把头骨上残留的组织刷掉。
炭火很旺,水开得很快。
头骨在开水里翻滚着,古怪的臭味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等在正殿的几人忍受不住,一个个干呕起来。
倒不是味道受不了,只是这行为太过瘆人,超出了一些人的认知范围。
“纪先生,先去用膳,回来再画。”奇葩的泰清帝终于受不住了,快步出了正殿。
紧随其后的司衡听到用膳二字,脸色愈发难看了。
司岂倒是一切如常。
人总有一死,都会变成这样的枯骨,没什么可怕的。
再说了,这样煮上一遍,画的时候他们就少遭不少罪。
……
午膳摆在养心殿。
两张小桌,摆着同样的八个菜。
纪婵脱掉防护服,洗了三四遍手,谢过皇上,才在下首的桌子旁坐下。
司岂已经在桌边等她了。
纪婵道:“司大人若是不舒服,我可以……”
她没换衣裳,一低头就能闻到身上的尸臭味。
司岂笑了笑,“纪先生不必客气,我也不比你好多少。”
敢跟鼓捣完头骨的人一起用饭,司岂作为一个读书人,也算强悍了。
纪婵想起胆大包天的胖墩儿,心道,不愧是亲父子,神经一样的粗。
皇上没有传说中那么奢侈,六菜一汤,有荤有素,营养搭配均衡。
鲜绿色的菘菜叶炖了嫩白的豆腐,浓绿的韭菜炒了明黄色的鸡蛋,软弹的鸡脯肉上散落着一颗颗小豌豆,还有酱汁儿浓郁的红烧鱼……
最有皇家特色的是那道名满天下的御用佛跳墙,真材实料,汤浓料糯,非常好吃。
纪婵吃了满满一碗饭,放下筷子后,她取出手巾,满意地擦了擦嘴,喟叹道:“御厨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司岂还是头一次遇到纪婵这样胆大的人。
他想,难道习惯了死人,皇帝便也自然而然地不当回事了?
……好像也不是。
王虎和顺天府的牛仵作碰到个大官都吓得孙子似的。
那么,纪先生何以如此超凡脱俗呢?
司岂看向纪婵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探究。
用过饭,喝了茶。
一行人溜溜达达重返冷宫。
路上,泰清帝还询问了用头骨还原头像的原理。
纪婵有些佩服这个年轻貌美的皇帝了。
她相信,以他的个人心理素质,绝对是个刑警的好苗子。
首辅大人的表现也不错,尽管吃的饭菜不多,可毕竟吃了,也是牛人啊!
纪婵坐在小杌子上,“咔嚓嚓”地刷洗头骨,在这个过程中,她对死者的面部特征有了基本了解。
清掉碎肉,干净水冲洗两遍,再用干净的抹布擦干。
她托着头骨进了正殿,放在备好的画案上,在勘察箱里取出一张尺许长的画板和一只铅笔——铅笔是她自制的,把眉黛削成条形,然后用纸和糨子缠起来。
回到画案前时,三个黑脑袋齐刷刷地凑在头骨上面。
司岂还回头问了她一句,“能摸吗?”
纪婵耸了耸肩,“当然。”只要死者没意见,她也当然不会有意见。
司岂毫不犹豫地把头骨捧了起来——他们父子个头高,画案矮,弯腰不舒服。
“师兄,朕也要摸。”泰清帝不甘示弱,伸出食指在头骨的额部划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的嘴里尖锐地叫了一声,随后又嘻嘻笑了起来。
司衡没摸,看了一会儿,自己端把凳子过来,在纪婵的座位后坐下了。
泰清帝明白了,也赶紧叫人把剩下的两把椅子搬了过来。
于是,纪婵拿起画板后,身后的十几只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在她的右手上。
这要是换了心理素质不好的,只怕要哆嗦好一阵子。
好在纪婵不会。
她是省厅的首席法医,在大领导面前做过无数次尸检报告,又岂会在乎这点小场面。
纪婵先定好比例,画出基本轮廓,找到三庭五眼和几个关键点,这一步至关重要。
务必反复比量,精确每一点。
之后,颞骨、眉骨、眼眶……一步步把颅骨完美地复制到画纸上。
在此过程中,她对死者的面部肌肉有了进一步推测,再一笔笔画上去……
当五官初露端倪时,莫公公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皇上,老奴觉得这人很像养心殿茶水房的小乙,她去年九月出宫,今年二十六。”
茶水房的宫女。
泰清帝不认识,司衡和司岂也不认识。
“你确定?”泰清帝问。
莫公公有些惶恐,“老奴觉得很像。皇上,要不要叫茶水房的人来认认?”
纪婵插了一句,“死者小手指比一般人短,骨节大,稍有畸形。”
泰清帝看向司衡,又看看司岂,“老师和师兄怎么看?”
司衡给司岂使了个眼色。
司岂道:“臣不建议急着认人,等画画完了,咱们一同回养心殿。”
司衡颔首,“宫女出宫时,大多由其管事清点过随身物品,亲自将人送到司礼监,由司礼监的人复审后送出皇宫。”
如今,人无声无息地没了,一是养心殿茶水房的人有嫌疑,二是司礼监的人有嫌疑。
为防万一,应该拿着画像将所有嫌疑人一并带到养心殿,以免有人畏罪自杀,断了线索。
泰清帝懂了。
莫公公能混到皇上跟前,自然是明白人,悄悄退了下去。
纪婵继续完善头像的明暗关系,边画边问:“司大人,这张画还继续吗?”
司岂看了看泰清帝,回道:“画完她。”
司衡问道:“纪先生,这是何种画法?”
纪婵笑了笑,“这是我师父跟西洋人学的技法,他老人家管这个叫素描。”
泰清帝与司衡对视一眼,司岂抿了抿嘴唇。
西洋技法,听说过,没见过。
又过了一刻钟,纪婵完成了剩下的部分。
在回养心殿的路上。
泰清帝和司衡走在前面,泰清帝小声耳语道:“朕想请纪先生替朕教出一批仵作和一批画师来,老师以为如何?”
司衡拱手道:“皇上圣明。”
到养心殿后,泰清帝立刻下旨,着皇城禁卫把养心殿各处、御书房各处,以及司礼监严密看管起来。
司岂亲自讯问,司衡和泰清帝一旁旁听。
纪婵也留下了。
她需要与认识小乙的人沟通一下,看看画像哪里像,哪里不像,以获得更多的实践经验。
纪婵的画很有辨识度。
莫公公一拿出来,茶水房的一个小宫女就认出来了。
“司大人,画上是小乙姐。莫公公说的对,小乙姐的小手指很短。她以前说过,她小时候学笛子和萧都不成,最后只好学了琴。”
“确实是小乙。”一个大太监说道,“司大人,冷宫里的那位就是小乙吗?”
“司大人,这位是茶水房的管事太监,肖公公。”莫公公提醒司岂。
司岂看向肖公公,问道:“肖公公,宫女小乙是你亲自送到司礼监的吗?”
肖公公垂下头,说道:“的确是老奴亲自送去的。”
司岂道:“肖公公,请你抬起头。”
“是。”肖公公抬起头,看向司岂。
司岂又问:“去司礼监后,哪个接手了宫女小乙。”
肖公公抚了抚衣摆,“司大人,老奴去年才当的管事,司礼监的人老奴都不认得,所以不记得当时把她交给谁了。”
司岂道:“小乙宫女出宫时,你检查过包袱,包袱里都有什么?”
肖公公想了想,说道:“这个老奴记得,总共五套衣裳,有薄有厚,二十六两银子,还有一支金钗,两支银钗,三四朵宫花,其他的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司岂站起身,踱到肖公公身边,深眸微眯,忽然俯下身,“肖公公你撒谎!”
肖公公哆嗦一下,接连后退两步,“扑通”一下跪了,“司大人,老奴若有撒谎,天打五雷轰!”
他转向泰清帝,“噔噔噔”就是三个响头,泪如雨下,“司大人,老奴进宫二十年,一向忠心耿耿,从不撒谎,还请明察。”
纪婵点了点头,心道,司岂有两下子,居然看出这老小子撒谎了——小乙是他手下,死在他送其出宫之时,嫌疑可谓极大,但他目光坚定,进退有度,丝毫不慌张,心里素质显然不错。
司岂冷笑道:“从不撒谎就是最大的谎,肖公公,你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
肖公公不说话了,只磕头,一下又一下,额头上很快就见了血。
泰清帝面露不忍,刚要开口,就听纪婵上前说道:“皇上,这个公公确实在撒谎。”
司衡转头看向她,问道:“纪先生有何凭据?”
纪婵道:“第一,他嫌疑最大,人却不慌;第二,他下意识地抚弄衣裳,这表明他在控制情绪;第三,人在撒谎时,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右上方看;第四,司大人刚刚那一下,触碰了他的敏感神经,他后退两步,就说明他怕了;第五,小乙的包袱都有什么他记得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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