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你亲手带大的,他从来最信你。”◎
楚国,清都八狱,业火狱。
这是楚国监狱中最深的一重。
这里关押的,要么是罪大恶极、通敌卖国的奸佞;要么是位高权重、身上疑点重重的显贵;要么是心生贪婪,妄图谋反的皇室……总而言之,业火狱里关押的,都是曾经在楚国叱咤风云的人物。
业火狱本已空置了许久,而如今,却有了一个让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沦落到这儿的人住了进来———
国师扶岚。
业火狱里的狱卒巡视时,都会忍不住将目光往那个监牢的方向飘。明明是深陷囹圄,国师却还是有种衣袂飘然、不似尘世人的感觉。
他想起一开始,是国师主动走到业火狱里来的,那时国师琥珀色的眼睛黯淡,霜雪色的发丝下端染了一抹刺眼的、干涸的红,像是白雪落了泥泞,污脏不堪。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国师便将自己关到了业火狱里,而随后,业火狱便收到了楚王的口谕———
收押国师扶岚。
最初接到这个口谕时,业火狱上下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向传信的人确认了数次才敢相信,陛下要将国师收押。
国师刚开始被收押,业火狱里人来人往高官云集,恍惚间让人有种这儿不是楚国最严密的监狱,而是百官议事的大殿。
但国师似乎铁了心要呆在这业火狱里,将手头的事物一点点移交,于是,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上一次有人来,似乎还是两天前的事了。
狱卒叹了一口气。
属于国师的那间监牢,地面整洁干净,不见蛇虫鼠蚁;里面床虽是普通的木板床,但却铺了干净柔软的被褥,每天都有人来换洗;桌椅的边缘光滑,打磨得没有毛刺;一日三餐荤素搭配,都是些清淡好克化的东西,闻着香味儿便知是大厨手艺。
若非陛下的意思,谁敢明目张胆地给收押在这里的犯人这般好的待遇?就算是多年前叱咤一时的权相,进了这业火狱后,也与普通犯人殊无二致啊。
“国师大人。”狱卒站在监牢的栏杆前,轻声道,“到午膳的时间了。”
外界传言沸沸扬扬,说国师谋害了先帝,说得有鼻子有眼,他却是不大信的。他不知朝堂诸公究竟如何博弈,他只知道从国师执政以后,他们的日子便是越过越好了,虽说一年到头剩不了几个钱,但总归不用担心被人强占了遮风避雨的房子,不用担心哪天得罪了贵人一命呜呼,他们至少可以安安生生地活着,这便够了。要是国师不在了,他们难道要过回曾经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吗?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刚刚的话没有被搭理,狱卒提着食盒,又继续锲而不舍地呼唤。
在他的呼唤声中,坐在监牢角落里的人终于动了一下,霜雪色的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在略有点昏暗的监牢内,有种白得刺眼的错觉。
国师的声音很轻,像烟,似乎稍不注意便会随风散去:“……拿回去吧。”
“可您今天还什么都没吃……”狱卒有些为难,“您这样下去,身体是会垮的。”
他的劝说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坐在监牢里的国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拿回去吧,我吃不下。”
虽说国师已经关在了业火狱里,但仍旧是狱卒得罪不起的大人物,见国师实在没有要吃的意思,狱卒也不敢勉强,只道:“那您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吩咐我去热一下。”
他退出去时的最后一眼,只见国师靠在监牢的墙壁上,胸口的起伏微弱,好像疲倦到了极点。
“咔嚓———”
是钥匙打开锁的声音。
扶岚微微掀起眼帘,便看到一双有些年头的布靴,这双布靴的主人一直向前,走到到桌子前才停下,然后那人似乎在桌上放了些什么,发出点沉重的声响。
“听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
扶岚手下用力,微微撑起身体,他琥珀色的眼睛似乎没什么焦距,显得无比暗淡:“闵相。”
闵昀之本来有很多疑惑想问,但见他如今的情态,却只能叹出一口气:“日后我不在朝堂上,陛下又年幼,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谁来挑大梁?”
“闵相……当真要请辞?”扶岚说话的声音有种轻飘的无力感,“见春台的事,陛下已经着人压下去了,不会影响到你在朝堂上的声望,更不会……”
“别说了。”闵昀之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先吃点东西吧。”
他将桌上那个食盒打开———那是他刚刚来时从狱卒手里接过的,盒盖刚一掀开,里面熬好的鸡丝粥便散发出食物特有的香味,他将那碗粥端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塞到扶岚手中。
扶岚端着那碗粥,食物的香气不断往他鼻子里钻,但他却是食欲全无。他用勺子搅了搅那碗粥,勉强舀起半勺尝了尝后,便又道:“我刚刚还未说完,你若是回归朝堂……”
“国师。”闵昀之再次打断他的话,这次,他的声音里多了点斩钉截铁的味道,“你与我共事多年,难道真的就不了解我吗?”
扶岚苦笑:“就是因为了解你,所以才抱着微末的希望,想劝你回心转意。”
他低声道:“朝堂上,没有几人是值得信任的。你当真忍心……独留陛下一人面对?”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隐隐的恳求。
闵昀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扶岚,扶岚琥珀色的眸子蒙了一层阴翳,眉心几乎要皱出褶痕,面上神色疲倦,霜雪色的发丝散在身后,竟比耄耋老者的头发还白。他身上没什么意气风发,反倒透着一种年老的暮气来。
闵昀之忽然惊觉,时间走得太快,他竟已经很久很久……没认真地打量过这个孩子了。
犹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先帝尚在人世,装扮成富家公子带着扶岚出来玩。那时的他还是个穷困潦倒,摆摊卖画的书生,自认能力卓绝却无施展抱负的机会,只能在画上一舒胸臆。
当年,扶岚拿到了他最喜爱的画,狡黠地提示他“磻溪之鱼,只落智者之手”,又在他回应后告诉他世间英才,并非全然出身显贵。他觉得遇到了此生的伯乐。于是他进入楚国的朝堂,宦海浮沉近二十载,期间妻子孩子尽在这浮沉间惨遭毒手,他自己也屡次死里逃生,但他从未后悔过。
他感激先帝的知遇之恩,与扶岚有一段忘年交的情谊,又有心在楚国的地盘上一展抱负……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在拼命努力,却走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眉眼灵动的小少年,在先帝逝去后,竟慢慢地变成了这样死气沉沉的国师。
闵昀之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心肠微微发软,他轻声,说出了一些在旁人听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陛下不会因为见春台的事计较,甚至会对我心存愧疚,是我……心中有怨。”
“扶岚……”他迎着那双暗淡的琥珀色眸子,苦笑道,“明儿伤得很重,医师说……会影响到此生的寿数。”
“十几年前,他因我在年幼时便遭受灾劫,十几年后,又因我的身份地位落入他人算计中。他一生的不幸,全是我这个父亲带来的……”闵昀之微微阖上眼睛,“他那天高高兴兴地去赴宴,却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地抬回来……我整夜整夜地守着他不敢合眼,生怕一闭眼,面前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孩子就要像十多年前一样走了,他痛得躺在床上呻吟,我这做父亲的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哀嚎……”
“他痛得半昏半醒间,拉着我的手,说‘爹,我不疼,你快去休息’时,我竟从心中生出了一丝后悔。”一贯有铁血宰相之称的闵昀之,说着说着竟然渐渐红了眼眶,“怎么会不疼呢?那样深的伤口,那么多的血,怎么会不疼呢?”
“他越是懂事乖巧,我便越是愧疚。”闵昀之说,“扶岚,你没有当过父亲,你或许不会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以身相替。我知道陛下是遭了别人的算计,我知道我此时不该离开朝堂。可扶岚啊……我四十有九,才找回来这个孩子,我亏欠他,楚国也亏欠他……我不敢想,如果我一直留在朝堂上,他会因为我遭受什么?”
“你或许会说,在他身边多添些人保护,可哪有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旦疏忽———”闵昀之的声音里尽是疲倦,“难道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扶岚……我已经老了。我有了软肋……我已经不适合这个位置了。要将改革继续下去,这个位置上的人便不能有退路,不能存侥幸,不能瞻前顾后,我有牵绊,我就有弱点了啊。”
看着扶岚端粥的手有些颤抖,闵昀之将那碗粥接过来,舀了小半勺向他嘴边送去。他还记得多年前,扶岚不爱喝药,那时他向先帝汇报事情时,经常撞上这样的场面,气极反笑的先帝往往就会将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昀之,你来的正好!把药给这臭小子灌下去!”
扶岚在外人面前,总是极要面子,那时便会抢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接着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然后被旁边看笑话的先帝幸灾乐祸、眼疾手快地塞蜜饯。
吃药是这样,吃饭也是这样。
可后来先后走了,扶岚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不再像原来一样爱笑。先帝走了,他便再也没有露出过那种孩子气的神态,或许……是因为能够娇宠他、惯着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甚至都没时间去悲伤。
因为他要接手一个年幼的皇帝,和一个先帝逝去后有些飘摇动荡的朝堂。
“我也算是看着你和陛下长大的。”扶岚不吃,闵昀之只能沉沉地叹气,“你有什么事都爱埋在心里,陛下也是。外面流言四起,众说纷纭,那些所谓的证据陛下毁了一半,剩的一半我也看过,确实做得天衣无缝,若非不了解你,我也以为那些事是你做下的。”
但即使是那样详尽的证据,闵昀之仍旧不相信。
先帝对扶岚爱逾亲子,他的逝去,扶岚当比陛下更痛心,陛下那时年幼,还不太理解死别的意味,可扶岚……却是在勤政殿中,送了先帝最后一程。
他这些年为楚国殚精竭虑,几乎熬干了心血,桩桩件件,哪个又看不见呢?
就算他在朝堂上俯首认罪,自愿走入业火狱,陛下气到了极点,却仍旧不相信,嘴上说着要将扶岚收押,但在吴大伴吩咐人悄悄照顾国师时,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师每日的动向,也会有专人记录,送到陛下面前。
“或许先帝的死亡,你确实阴差阳错参与其中,可那本就不是你的错,陛下虽然与你生气,但他仍是惦念你的。”闵昀之道,“你与陛下认个错,服个软,你们两兄弟……把事情摊开了说吧。”
他叹道:“陛下是你亲手带大的,他从来最信你。”
扶岚没有应声,他只是靠在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若非眼睫一直在微微颤抖,闵昀之几乎要疑心他是睡着了。
“扶岚……”闵昀之等了又等,最后眉头紧皱,叹气道,“你当真要与陛下一直犟下去吗?”
又是漫长的沉默,然后扶岚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哑,又轻飘,好像是在说给闵昀之听,又好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没有与他犟……我在朝堂上说的……都是真的……”
他摊开手,那双手,指节修长,极致的瘦削下,有种病态的惨白:
“我心口的那道疤,对外说是潜伏在勤政殿里的歹人所为,其实……是阿爹亲手捅的,然后,我用他伤我的那把匕首……亲手杀了他。”
“是我———”他笑起来,声音里充斥着悲凉,“是我亲手杀了我的父亲!做了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纵有千万理由,可先帝的死亡,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是……无可反驳的铁证啊。
他常常做梦,梦到那夜的场景,梦到那满地的鲜血,梦到那把雪亮的匕首,梦到手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血迹。
“我是天煞孤星!闵相,我就是那个天煞孤星!我的亲人都会因我死于非命!”情绪一激动,他便捂着嘴咳嗽起来,血迹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一直滴落到他的衣摆上,绽开了一朵朵红色的血花,“我想一家人平平安安,我想做个名垂青史的贤臣,我不想手染鲜血,我不想四处树敌,可上苍从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就是被困在蛛网中的猎物,顺天命是死,逆天命也是死,我又能如何呢?”
他像是在诘问:“我又能如何呢!”
“我从来就没有选择。”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与滴落的鲜血混在一起,他轻声说,“我从来……就没有选择……”
“咚———”
闵昀之失手打翻了碗,鸡丝粥溅了一地,雪白的瓷碗咕噜噜滚出去,一直滚到监牢栏杆的边缘,撞到一双绣着龙纹的靴子才停止。
这双靴子的主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这里,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他只是弯腰,试图捡起脚边那只碗,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过来看看你。”那双靴子的主人,声音抖得几乎不成样子,“……扶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