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杀官者,杖一百,夷三族。◎
上好牛皮制成的鞭子挥打在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土,傲慢嚣张的声音不耐烦地随着鞭打声同步而出:
“说了多少遍,赶紧交粮!不要磨蹭!少给老子耍心眼!”
罗汴城山应村,收粮的两个官吏一个一脚踏在倒下的树木上,抖着鞭子满脸不耐,一个撑着胳膊靠在粮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掂着个随手捡来的石块。
挥鞭子的官吏前方站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翁,正惶恐且颤颤巍巍地给他作揖:“我们不敢欺瞒大人,只是实在拿不出缴税的粮食,请大人再宽限些时日吧!”
“宽限?”那满脸傲慢的官吏抖了抖手中的鞭子,“你们倒是会厚脸皮会顺杆子,我若是宽限了你们,上峰问责起来,你们能替我去受罚?”
“别以为我不知道,近几年山应村家家户户种土豆,就算天旱了一段时间,土豆生了些病,除掉这些减产的,交个粮税———”官吏拿眼睛斜睨那老翁,“总还绰绰有余吧!”
“大人,我们地里种的土豆生的可不是一般的病,已经绝收了啊!”老翁颤巍巍地弯下腰,希望能博得面前这个官吏一星半点的怜悯,“别说按时交上粮税,我们村里连下一年的口粮都还没着落呢!”
“您若是不信———”他的腰佝偻地更厉害了,谦卑到低贱,“我这就带您去看看,行吗?”
挥鞭子的官吏犹豫了一瞬,几乎想要抬脚跟着他走一走,看看事实是不是如他说的这般,但很快,这个念头就消失了。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苦衷,是去借也好,求也好,凑也好,粮税必须按时交。”他抖了抖鞭子,乌黑的鞭梢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和他废话些什么!”靠在粮车上的官吏直起身,“让他们赶紧交粮,这地方又远又偏的,再不抓紧时间,今天天黑都回不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上下抛着的石块向外一扔,不巧砸在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腿上,那小孩发出一声惨叫,接着被站在他旁边的母亲紧紧地捂住嘴勒在怀里,生怕他的举动引得这两位官差更为不快。
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围在粮车旁、衣衫褴褛的村民们只能一个个上前交了袋子,扔石头的官吏从粮车上拖下一个秤,一袋袋称过去,那称上本就有古怪,称出来的粮食重量偏轻,而官吏一张嘴又惯会“四舍五入”,五斤九两是五斤,六斤二两是六斤,里里外外,便隔了不少的重量。
老翁是知道他们称粮的门道的,放在往年粮食富足的时候,他们就算心痛也不敢做声,权当破财消灾,早早送走这些瘟神。可今年在在所有的粮食都不够吃饭还得交税的时候,这一里一外的差距,就太过沉重了。
眼看着堆起来的粮食已经称了一小半,老翁大着胆子凑过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他伸出枯瘦的手在秤上悄悄地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取下了那作假的小物件:“两位大人辛苦了,要不老朽来帮您称?”
称粮的官差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你这把老骨头?可别闪了腰!”
他们又连续称了几袋粮,拎下来的时候终于感觉到重量不对———这手里的三十斤比他们之前称的那三十斤要轻太多了。
他下意识地往作假的位置一看,那个造假的小物件果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想起刚刚老翁莫名其妙挤过来的举动,官差中流泻出怒火。
这种在秤上做手脚的事,官差每个和村子里的人都心照不宣,他收了这么多年粮,还是第一次见到敢做这样的人!
以为没了这杆秤,他就没办法了吗?
眼中流血的怒火化成不加掩饰的恶意,随后的称粮出现了名副其实的指鹿为马———
称上显示是一百七十二斤五两,他却张口就道“一百七十斤”,直接抹去了零头。
称上显示的是八十九斤六两,他却张口就道“五十斤”,几乎砍半。
他一会儿抹去个零头,一会儿又腰斩,一会儿像看着顺眼似的多报几两,一会儿又随口报一个错到离谱的数字……无论他报什么数字,他旁边的另一个官吏都直接记录,半点不听周围村民几乎跪在地上的苦苦哀求。
老翁最初只是想要收粮的官差不再造假,所以才动了那条心照不宣的“规矩”,没想到被发现后造成的后果,竟然比称上有假还要令人难以承受!
他颤巍巍地走到官吏前面,扑通一声跪下来,枯裂的嘴唇抖动着,因为难过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赫赫”的气音。
两个官吏过来收粮,也不想闹出人命,那对他们来说太过麻烦,眼看着粮食只剩下寥寥数袋,他脸上挂起一个假笑:“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最后十来袋粮食在称上的重量终于恢复了正常,另一个官差记载完后笔一收,册子一合,便打算走人。
“你们三应村还差粮税一千七百二十九斤五两,三日后我们还是到这儿来,你们记得把粮食准备好。”
刚从地上爬起来老翁霎时间愣住,早在官吏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自己私底下称过了,明明离官吏所需的数额只有五百多斤,如今这一通胡搅蛮缠的称粮下来,竟然有变成了一千七百多斤,而按他们这样贪得无厌的性子,一千七百多斤的粮,他们至少要备下两千多斤!
整个村里的存粮加起来也才堪堪这个数目啊!
见着他们要离开,老翁急忙拦上去:“大人,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们只差五百多斤啊!”
“你在怀疑我?”落在后面点的官吏不耐烦地推开老翁,“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一两都不能少!”
“大人您要是不信就再称一遍,真的没有差那么多啊!”老翁又大着胆子缠上了他,他不敢伸手,只能挡在他们的前方,佝偻着身体,一遍一遍作揖。
“让开!”官吏不耐烦地呵斥道,“再拦着可就不是一千七百多斤了!”
眼见着他们要走出村口,老翁再也顾不得许多,他直接跪到两个人的前方不住地叩首,他们周围衣衫褴褛的村民见状也跪下来,没人敢直接指责官吏在其中捣鬼,只能七嘴八舌地卑微祈求他们留下来把粮食再称一遍。
被这么多人围着,直接挡住了他们返回的路,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领头的官吏不耐烦地将老翁扫到一边:“都让开些!”
村民们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呵斥得后退,却又不敢彻底让开路,因为三日后,他们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
“好啊,一个二个反了是吧!”官吏抽出腰间佩着的刀,“都给我滚开!”
刀一出,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让村民们惶恐地互相推攘,场面开始趋于混乱,不知怎的,最前方的老翁在推攘间径直撞上了官吏手中的刀,那刀锋利,在颈侧一滑,鲜血便喷涌而出,浇得人满头满脸都是血迹。
见死了人,那官吏惊得将手中刀一丢,眼里闪过惶恐,却仍旧骂骂咧咧强作镇定,他小声地骂了一句:“晦气!”
接着他从地上捡起刀,趁着村民呆愣的时候赶紧爬上了牛车:“三日后就收你们五百多斤,你们快去准备吧!”
牛车走得慢,周围沉默得令人不安,那官吏看着那刀上来沾着的血迹,握着刀的手抖了抖,他在怀里摸索了一阵子,摸出个银锭,又摸出一角碎银子,眼里流露出不舍,他将这两样放在掌心看了看,随后将银锭收到怀里,将碎银子一抛,那不规则的碎银子便骨碌骨碌地滚到那倒地的尸体上,躺入血泊中。
“你们去买一卷草席,买点纸钱把他葬了。”
牛甩着尾巴往前走了几步,拖着满满一车粮食,载着两个有些惊慌的官吏向前走,他们只走出了几米,身后窃窃私语的声音便越来越大:
“杀人不需偿命吗?”
“只要五百多斤又怎样,反正都活不了……”
“只要触怒了这些大人,我们也是待宰的牛羊……”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这些窃窃私语终于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质问,人在从众的时候,往往是没有理智的,衣衫褴褛的村民像从黄泉路上爬出来的恶鬼,团团围住了那架牛车。
愤怒会传染,恐惧会传染,怨憎自然也会。
等村民清醒过来后,那两个刚刚还作威作福的官吏此时已双目圆睁地躺在了地上,没有了声息。他们旁边,同样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村民。尸首上放着两把刀,刀身上的血积得更多了,最初的血迹已成了暗色的渍。
“怎么办?怎么办啊?!”
理智回笼,恐惧自然也袭上心头。
按楚国的法律,民杀官者,杖一百,夷三族。
他们整个村子血缘彼此牵连,若真按照律法来,怕是整个村子都要被夷尽。
有人悲鸣:“交了粮是死,不交粮也是死……活不下来的……”
有人绝望:“我们杀了官差,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我们没有活路了!”
有人侥幸:“我们这地方又远又偏,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可以糊弄过去呢?”
有人激愤:“今年土豆不知得了什么病,挖出来全都是黑的,吃下去就会死人,我们因为交粮税活不了,其他村子便能活了吗?反正都活不了,横竖不都是个死!不如躲到山上去!”
年纪大些的村民没有这样逆反的勇气,他们早已在一日日的重压中被磨平了棱角:“你们是要落草为寇啊!这条路一走,可就回不了头了!”
“反正杀官差也是死,落草为寇也是死,至少落草为寇我们还能吃两顿饱饭吧?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年轻些的村民眼里闪动着憎恶,他们也害怕,但如今发生的事,已经逼得他们没有选择。
“我倒是有个提议。”村民中惯常喜欢往村子外跑,与其他村子打交道的一个人说,“大家都是良民,落草为寇怕是没多少人敢尝试,倒不如我们联合其他村子,一起信奉神子。”
其他村民们没有听过神子这样的说法,于是便有人追问:“什么神子?”
“记得罗汴城两月多前的那场雨吗?那就是神子向上天为我们求来的!如今这些官爷这样欺压我们,我们不如联合起来反抗他们!神子见不得我们悲苦才向上天为我们祈雨,如果他能统领我们,我们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信奉神子,说不定就有大房子住,有吃能吃饱的粮食,不用担惊受怕,说不准还能吃肉,甚至送小孩读书嘞!”
他三言两语便戳中了村民们心中关于吃饱穿暖的最深的渴望,从最开始零零星星的应和,到后来排山倒海的呼啸———
“信奉神子能吃饱饭!”
“信奉神子能吃上肉!”
“信奉神子能穿新衣!”
眼见着气氛越来越热烈,刚刚说话的那个村民大喊:“我们这里偏,消息没那么快传出去,我们先把尸体埋了,再去联合其他村子,神子悲悯,一定会给我们留下活路的!”
情绪上头的时候,人的反应往往的最为激烈,在生死的逼迫下,村民们已经顾不上那宛如灭顶一般的害怕,有人出头,那溺水之人抓到的最后一根浮木,他们下意识地依从了那个领头的村民,将他当成了主心骨。
而这个村民也不负众望,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每个村民都领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没空胡思乱想后,他们才三三两两散去。
成为新的主心骨的村民也回去做准备了,和他相熟悉的一个同村人忽然满面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狗剩啊,难怪刘翁生前总是夸你,说你是个能干成大事的人。”
说完后,他又看了看他的腿:“我记得你前段时间伤了腿,如今已经好了?”
“是啊。”被他搭话的狗剩点了点头,“上个月罗汴城求雨时,我不是去求医吗?在求雨结束后我遇到了一个老游医,他好心帮我治腿,一下子就把我的腿治好了!这一定是神子赐福,不然我去城里碰了那么多次运气,怎么就这次遇上了这么好心的人呢!”
刚刚还虚无缥缈的神子的悲悯因为落在身边人身上,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村民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被称为狗剩的村民见状催促道:“都赶紧准备吧,没时间磨蹭了!”
……
谁都没想到这场因为阴差阳错的意外而仓促的联合,最后竟然真的声势壮大起来,从楚国新政难以触及的偏僻村子开始,一点点蚕食了数座城池。
“跟着神子有肉吃,跟着神子有衣穿,屋子不破不漏雨,地里年年都丰收!”
这简单直白的口号,随着城池的陷落而流传,联合起来的“信徒”每攻破一个地方,便将得到的粮食和财富分给每一个参与的人,明明只是举着锄头竹竿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的百姓,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连下三城,并直直地向楚国腹地逼近。
朝堂混乱,粮食绝收,官吏威逼,豪强欺压,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使楚国各地都生出了流民。吃饱穿暖,有粮有地的口号在乱世中对他们有致命的吸引力。
渐渐地,这个队伍吸纳的流民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浩大,神子求雨的故事与口号一起,传遍了被攻陷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坚信着,只要让神子来领导他们,他们就能过上前所未有的好日子!
自此,流民四起,局势一发不可收拾。